1.
有些人的惡,是寫在臉上的;而有些人的惡,是藏在「為你好」這三個字里的。我用了整整五年,才看清這個坐在我家沙發主位上,喝著特級枸杞茶的老人,皮囊下到底藏著什麼。
那天是周六,空氣里瀰漫著紅燒肉的香氣,但這香味沒能掩蓋住餐桌上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岳母劉桂蘭坐在桌角,兩隻手在圍裙上反覆搓著。那是一雙粗糙得像砂紙一樣的手,指關節因為常年接觸冷水而腫大變形,指甲縫裡還殘留著剛才剝蒜留下的黑跡。她低著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建國……強子明天就出來了……他在城裡沒地兒去,身上也沒錢,能不能……接家裡住幾天?過渡一下就行。」
我的筷子剛伸向紅燒肉,聽到「強子」兩個字,懸在半空停住了。
趙強,我的小舅子,五年前因為交通肇事罪進去了。那時我和妻子剛結婚不久,這事兒成了家裡的禁忌。
我還沒來得及表態,坐在主位的岳父趙建國突然把手裡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頓。白酒濺了出來,落在原本乾淨的桌布上,像幾滴渾濁的眼淚。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聲,毫無徵兆地炸響。
岳母的頭被打得猛地偏向一邊,花白的頭髮散亂下來,遮住了半張臉,嘴角瞬間滲出了一絲血跡。
我都懵了。
岳父指著岳母的鼻子,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暴起:「你個敗家娘們!還嫌不夠丟人嗎?他剛從牢里出來,滿身晦氣!浩子(我)現在正是事業上升期,你是想把這身晦氣帶給浩子,毀了這個家嗎?」
他轉過頭,眼神犀利地盯著我,又指了指這套房子:「浩子,這個家你還想不想要了?要是讓那個勞改犯住進來,街坊鄰居怎麼看?你以後怎麼做人?」
那一刻,我被震住了。
說實話,我內心是抗拒小舅子入住的。畢竟家裡有孩子,又是剛出獄的人,誰心裡沒點疙瘩?但我不好意思開口,畢竟那是妻子的親弟弟。
可岳父這一巴掌,這一番話,讓我心裡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我覺得岳父真是個「體面人」,為了維護我和這個小家的利益,竟然能做到大義滅親,連親兒子都不認。
但我忽略了一個細節。他打那一巴掌的時候,眼神里除了憤怒,似乎還有一種我不懂的……慌亂。
2.
那天晚上,家裡的氣氛冷到了冰點。
岳父像個沒事人一樣,坐在客廳的真皮沙發上看著抗戰劇,聲音開得震天響。他面前的茶几上,放著那個原本屬於我的紫砂壺,裡面泡著那罐我花了兩千多買的特級枸杞。每喝一口,他都會發出滿足的「吸溜」聲。
「浩子,茶淡了,添水。」他頭也不回地喊了一句。
我應了一聲,拿著暖壺過去。看著岳父紅光滿面的臉,身上穿著我上個月剛給他買的羊絨衫,一副一家之主的派頭。這五年,岳父母一直住在我家。岳母包攬了做飯、洗衣、帶娃所有的活,像個免費的保姆;而岳父則是那個發號施令的「太上皇」,每天釣釣魚、喝喝茶,唯一的貢獻就是偶爾接送一下孩子。
我以前覺得,老人嘛,辛苦了一輩子,享享福應該的。而且岳父總是把「規矩」掛在嘴邊,顯得特別明事理。
我去廚房倒水時,看到岳母正躲在油煙機下抹眼淚。
她不敢哭出聲,怕岳父聽見又是一頓罵。昏黃的燈光下,她手裡緊緊攥著一張皺巴巴的一寸照片。那是趙強入獄前的照片,照片里的年輕人意氣風發,笑容燦爛。
「媽,您沒事吧?」我遞過去一張紙巾。
岳母嚇了一哆嗦,趕緊把照片塞進口袋,慌亂地擦著眼睛,把那雙滿是裂口的手藏到身後:「沒、沒事,煙燻的。浩子,你爸那個人脾氣直,你別往心裡去。強子的事……媽不提了,不給你們添堵。」
看著她卑微的樣子,我心裡一陣發酸。
「媽,其實……如果只是住兩天,也不是不行。」我終究還是心軟了。
岳母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搖了搖頭:「不了,你爸說得對,不能連累你們。他恨鐵不成鋼,心裡比誰都苦。」
那一刻,我真的很佩服岳父的「原則性」。
第二天一早,我剛打開門準備去上班,就被門口的一團黑影嚇了一跳。
樓道角落裡蹲著一個人。穿著一件五年前款式的舊夾克,袖口都磨破了邊,腳上是一雙開了膠的解放鞋。深秋的早晨很冷,他凍得瑟瑟發抖,懷裡死死抱著一個髒兮兮的帆布包。
是趙強。
五年沒見,他瘦得脫了相,原本挺直的背脊佝僂著,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
聽到開門聲,他猛地抬起頭,眼神里全是驚恐,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像一隻受驚的野狗。
「姐……姐夫。」他囁嚅著喊了一聲,聲音沙啞。
這時,岳父正好提著鳥籠子從屋裡出來。看到趙強的一瞬間,岳父的臉色瞬間煞白,手裡的鳥籠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畫眉鳥嚇得亂撲騰。
「誰讓你來的!滾!給我滾!」岳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衝上去就要踹趙強。
趙強沒躲,只是低著頭,任由岳父的唾沫星子噴在臉上。
「爸!幹什麼呢!」我趕緊攔住岳父,不管怎麼說,讓人在大門口這樣也太難看了,「來都來了,先進屋吃口熱乎飯再走吧。」
岳父還要阻攔,但我這次堅持把他拉開了。
3.
那頓早飯,吃得我心裡像堵了團棉花。
趙強只敢坐在椅子的一角,屁股都不敢坐實。他手裡捧著碗,卻不敢伸筷子夾菜。
就在這時,一小塊蛋白不小心從他筷子上掉到了桌面上。
接下來的那一幕,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趙強幾乎是下意識地、以極快的速度伸出手,用指尖捏起那塊沾了桌布灰塵的蛋白,塞進嘴裡,甚至沒敢咀嚼就吞了下去。做完這一切,他驚恐地抬頭看了一眼岳父,身體微微發抖。
那是怎樣的五年,才能把一個年輕人變成這樣?
岳父正陰沉著臉,筷子重重地敲在碗邊:「吃吃吃!就知道吃!這種勞改犯,餓死也是活該!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別以為出來了就能翻身!」
「吃菜啊。」妻子紅著眼圈,夾了一個雞蛋放進趙強碗里。
趙強的手抖了一下,剛夾起的雞蛋又滑回了碗里。他低著頭,眼淚大顆大顆地掉進粥里,卻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敲了敲桌子:「爸,少說兩句吧。人總有犯錯的時候,改了就好。」
岳父冷哼一聲:「改?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浩子,你就是太心善。這種人,骨子裡就是壞的!當年要不是他……」說到這,岳父突然頓住了,眼神閃爍了一下,猛地喝了一大口粥,掩飾著什麼。
吃完飯,趙強執意要走。
他說他在南方的工地找了個活,車票都買好了。其實我知道,他是被岳父那要把人吃了的眼神逼走的。
臨走時,趙強把他那個視若珍寶的帆布包遞給了岳母。
「媽,這……這是我在裡面踩縫紉機攢的。不多,就三千塊。本來想給爸買點好茶,但他肯定不稀罕。你……你留著買點藥擦手,別老用冷水洗衣服。」
趙強的聲音很低,卻像錘子一樣砸在我心上。
岳母抱著那個包,哭得癱軟在地上。岳父卻嫌惡地看了一眼那個包,背過身去:「拿走!髒錢我們不要!」
趙強僵了一下,苦笑了一聲,轉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看著他那條微跛的右腿——那是五年前車禍留下的後遺症,我的心裡突然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強子!等一下,我送你去車站。」我抓起車鑰匙追了出去。
送走趙強回來,已經是下午了。
一進門,就看見岳母坐在沙發上發獃,懷裡還緊緊抱著趙強留下的那個帆布包。岳父不在家,估計又是去公園下棋或者是去釣魚了。
「媽,強子已經上車了,您別難過了。」我安慰道。
岳母擦了擦眼淚,要把包里的錢拿出來給我:「浩子,這錢……你就當是強子交的生活費。雖然沒住下,但他心裡愧疚。」
「媽,這錢我不能要。」我趕緊推辭。拉扯中,那個帆布包掉在了地上,裡面的東西散落出來。
除了那捲裹得嚴嚴實實的零錢,還有幾件舊衣服。
我不經意地彎腰去撿,手指觸碰到帆布包的底部時,感覺有點不對勁。包底很硬,似乎有個夾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