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二月十二日,夜裡十點四十五分,雙十二大促剛結束。
快遞膠帶撕拉的聲音在安靜的店鋪里顯得格外刺耳,「滋啦——」一聲,像是什麼東西被硬生生扯斷。我直起腰,錘了錘酸脹的後背。空氣里瀰漫著一股爛橘子混合著廉價紙箱的味道,這是社區生鮮店特有的氣息,也是我這三年生活的全部底色。
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螢幕亮得刺眼。備註只有三個字:媽(51)。
這是今年她打來的第51個電話。
我的手下意識地抖了一下,剛伸出去,一隻粗糙的大手橫空伸過來,一把搶走了手機。是趙剛。他那雙因為搬貨而布滿老繭的手,此刻青筋暴起。他看都沒看螢幕,直接滑向了接聽鍵,動作狠戾得像是在摔一個爛西瓜。
「剛子……」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伴隨著呼呼的風聲,聽起來很空曠,背景里似乎還有火車的廣播聲,但很模糊,「剛子,媽……媽想你了,你們回來一趟吧,媽殺豬了……」

「趙剛!」我想去搶手機,卻被他一把推開。
趙剛對著聽筒,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一股壓抑了一整年的暴怒:「想我?你是想我的錢吧!劉桂蘭,你別在這兒跟我演戲了!去年你過壽,以死相逼讓我老婆掏空積蓄給小舅子買了套房,今年你又想要什麼?又要哪塊肉?你直說!別這會兒假惺惺地打電話,有話快放,沒話就掛了!」
電話那頭瞬間安靜了。只剩下那個奇怪的、呼呼的風聲,像極了老家冬天穿過枯樹林的嗚咽。過了大概三秒,或許是五秒。「嘟——嘟——嘟——」電話掛斷了。
趙剛保持著舉著手機的姿勢,胸口劇烈起伏。幾秒鐘後,他手指飛快地操作了幾下——拉黑,刪除。然後把手機重重地摔在滿是爛菜葉的地上。「我不欠她的。」趙剛轉過頭,眼睛通紅,狠狠踢了一腳旁邊的紙箱,「林婉,我不欠她的!今年就算天塌下來,我也不回去了。」
我看著地上那部螢幕裂開的手機,心裡莫名地慌了一下。那是第51個電話。如果是為了要錢,為什麼被罵了之後,她一句話都沒辯解?還有,那個背景里的風聲,為什麼聽起來那麼冷?
2.
那天晚上,趙剛在店門口抽了一整包煙。我知道他心裡苦。趙剛是家裡的老大,從小就是那種「懂事得讓人心疼」的孩子。而他的弟弟趙強,也就是我的小叔子,是被婆婆捧在手心裡長大的「混世魔王」。這種偏心,在去年達到了頂峰。
去年婆婆六十大壽,把我們騙回老家。飯桌上,趙強把筷子一摔,說欠了賭債,如果不買房結婚沖喜,他就去跳河。婆婆當時怎麼做的?她拿著一瓶農藥,坐在我們車前頭,哭得呼天搶地:「剛子,你弟弟要是沒了,我也不活了!你們在城裡開店賺錢,就不能拉你弟弟一把嗎?」
那一次,我哭乾了眼淚。為了不讓趙剛背上「逼死親媽」的罵名,我拿出了準備給女兒存的教育金,還有準備擴大店面的流動資金,整整六十萬。全款,給趙強在縣城買了一套房。從那天起,我的心就死了。
那天晚上收拾完店鋪回到出租屋,已經是凌晨一點。我洗手的時候,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三十二歲,眼角的細紋像是乾裂的土地。我低下頭搓著手,手指關節上全是紅腫的凍瘡,那是冬天長期浸泡在冷水裡洗菜留下的。指甲縫裡總是嵌著洗不掉的果蔬色,灰撲撲的,像極了我這灰撲撲的人生。
因為那六十萬,我們沒錢雇小工,什麼髒活累活都得自己干。我的手原本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現在粗糙得像砂紙。我塗了一層厚厚的護手霜,那是超市打折買的,九塊九一瓶,柚子味,塗在裂口上鑽心地疼。「老婆。」趙剛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浴室門口,看著我的手,聲音沙啞,「對不起。」
我沒回頭,眼淚卻掉進了洗手池裡:「趙剛,那六十萬沒了就沒了。但我怕是個無底洞。這一年她打了五十個電話,除了要錢還能是什麼?趙強那個賭鬼,金山銀山也填不滿。」趙剛從背後抱住我,頭埋在我的頸窩,我感覺到有滾燙的液體流進我的衣領。「不回去了。」他咬著牙說,「這輩子都不回去了。」
3.
可是,血緣這東西,真的是說斷就能斷的嗎?第二天,店裡忙得不可開交。我在給顧客稱重的時候,心神不寧,把五斤的蘋果算成了三斤。那個顧客是個老太太,笑眯眯地說:「姑娘,想什麼呢?這麼大便宜我可不敢占。」我尷尬地笑笑,心裡卻總是想起昨晚那個電話里的風聲。
下午三點,快遞員送來一個包裹。包裹髒兮兮的,用蛇皮袋裹了一層又一層,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我的名字。寄件人那一欄,寫的不是婆婆,而是老家隔壁的王嬸。我心裡咯噔一下。趙剛正在卸貨,沒空管。我找了把剪刀,劃開了蛇皮袋。
裡面是一大包曬得干硬的紅薯干,還有一件黑色的舊棉襖。看到那件棉襖,我愣住了。這是婆婆穿了快十年的舊衣服。以前在老家,冬天冷,她就整天裹著這件棉襖,坐在門口納鞋底。棉襖的袖口都磨得發亮了,原本的黑色洗成了灰白色。
她寄這個幹什麼?賣慘?我嫌棄地捏起棉襖的一角,想把它扔到一邊。入手卻沉甸甸的,而且手感很奇怪。棉襖的內襯硬邦邦的,不像是棉花,倒像是塞了什麼硬紙板。我翻過來一看,棉襖的右邊腋下破了一個大洞,被人用紅色的棉線歪歪扭扭地縫了起來。那針腳我太熟悉了,大得能塞進一根手指頭,只有婆婆那雙老眼昏花的手才縫得出來。
「這又是演哪出?」我嘟囔了一句,正準備把紅薯干拿出來分給店裡的夥計。趙剛的手機突然響了。是老家村支書打來的。趙剛擦了把汗,接起來:「喂,李叔?」下一秒,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手裡的兩箱牛奶「砰」的一聲砸在地上,奶盒爆開,白色的液體濺了一地。
「你說什麼?不見了?」趙剛的聲音都在抖,「什麼時候的事?」我衝過去:「怎麼了?」趙剛轉過頭,眼神空洞得可怕:「村支書說,媽不見了。趙強在村裡罵了一天,說媽偷了他東西跑了,還把家裡砸了個稀巴爛。」
4.
下午四點,我們關了店門,開車往老家趕。三百公里,趙剛把那輛破麵包車開得像要起飛。車廂里死一樣的寂靜,只有導航時不時傳來的機械女聲。「回去幹嘛?」我看著窗外飛逝的荒野,心裡那股怨氣又上來了,「趙強說她偷東西,指不定是母子倆做局呢。這一回去,沒個十萬八萬脫不了身。趙剛,咱們還有錢嗎?」
趙剛死死抓著方向盤,指關節泛白。他沒說話,只是那張側臉緊繃得像塊石頭。我知道他擔心。哪怕嘴上說得再絕,那是生他養他的娘。但我恨。我恨那六十萬,恨我那雙滿是凍瘡的手,恨我們被吸乾了血還要被道德綁架的日子。
到了村口,天已經黑透了。原本熟悉的老屋,此刻大門敞開,像一張黑洞洞的嘴。院子裡一片狼藉。晾衣架倒在地上,鹹菜缸被砸破了,黑乎乎的鹹菜流了一地。「媽!」趙剛衝進去,聲音在空蕩蕩的屋子裡迴蕩。
沒人回應。屋裡更亂。桌子椅子全都翻倒在地,牆上那張全家福被砸得粉碎,玻璃渣子濺得到處都是。那是去年過壽時拍的,照片里婆婆笑得一臉褶子,我和趙剛卻笑得比哭還難看。現在,那張照片被撕成了兩半,婆婆的那一半不見了,只剩下我們這一半,孤零零地掛在歪斜的相框里。
「趙強這混帳!」趙剛一拳砸在門框上。我在床底下發現了一個鐵皮餅乾盒。那是婆婆藏寶貝的地方,以前裡面總是放著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或者是給孫女留的糖果。現在,盒子是空的。「真是偷了錢跑了?」我心裡閃過一絲冷笑,「你看,我就說是苦肉計。」
「滴——」就在這時,趙剛的手機響了。是村支書發來的彩信。信號不好,圖片加載得很慢。那幾秒鐘,我的心跳快得要命。圖片終於跳出來了。那是一張模糊不清的監控截圖,附言寫著: 派出所幫忙調了縣城火車站的監控,看看是不是你媽?
角落的長椅上,縮著一個瘦小的身影。她穿著單薄的秋衣,頭髮凌亂,懷裡死死抱著一個灰布包。雖然看不清臉,但那個姿勢,那個佝僂的背影,化成灰我都認識。是婆婆。「她在火車站?」我驚訝道,「她要去哪?」
趙剛盯著那張照片,突然,他的瞳孔劇烈收縮,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不對!」他猛地大叫一聲,聲音尖銳得變了調,「林婉!那個棉襖!那個包裹!」我被他嚇了一跳:「什麼?」「媽身上穿的是單衣!大冬天的她穿的是單衣!」趙剛瘋了一樣抓住我的肩膀搖晃,「她的棉襖呢?她那件從不離身的黑棉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