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說侯爺會退嗎?這可都過了好幾天了。」
「會吧。」我聳了聳肩,抬頭望了一眼窗外掠過的飛鳥:「畢竟我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麼不退的理由。」
……
然而比陸家的退婚書先到的,卻是貴妃娘娘賜下的一對花好月圓的玉佩以及各色的綾羅綢緞、金玉釵環。
可以說,自從娘親走後,父親花天酒地敗光了家產後,我便再沒有在家中見過這些東西。
收到這些東西本應當是件高興的事,貴妃娘娘身邊最得力的姑姑帶著宮中的婢女過來傳口諭時,大伯母和二伯母連帶著他們的幾個子女,盯著這些東西眼睛都快要看直了。
這倒不是她們眼皮子淺,沒見過好東西。
而是這些物件里蘊含的意味。
貴妃娘娘出手了。
想想也是,貴妃娘娘的親子五皇子年歲只比皇后膝下的三皇子小三歲,為人聰慧果敢,又接連辦成了好幾件大事,比起穩重老成的三皇子更得陛下的寵愛,對那把龍椅也並非沒有一爭之力。
陸雲馳南下督查,清查出了一大批的貪官污吏,其中歸屬於貴妃一脈的勢力有所受損,又眼見著一貫持中庸之道的樂善伯站了位,偏向了三皇子一方。
貴妃娘娘自然是坐不住,無論如何她也見不得陸盛兩家聯姻,徹底將陸雲馳這個陛下的心腹,綁到三皇子的戰車上。
所以這才賜下了花好月圓的玉佩,隱晦地表明了態度。
或許若是可以的話,她也未必不想將自家娘家或是附屬官員的女兒嫁給陸雲馳,只是如此皇后那方未必會坐以待斃。
而我,同陸雲馳有著正當婚約關係的我,便成了最好的擋箭牌。
誰嫁都不如我嫁來的更讓人安心了。
貴妃娘娘的暗示,但凡有那麼幾分腦子的人,誰想不明白。
或許是覺得事情峰迴路轉,我有可能嫁進陸家,大伯母和二伯母喜上眉梢,親切地拉著我說了許久的話,待送走她們後,看著那對擺在最上面的花好月圓的玉佩。
我沉下了臉。
麻煩了。
天家之事向來不是普通人可以沾染的,更何況此事還涉及了皇位之爭。
難不成,我真要嫁進侯府,過那種雖衣食無憂卻憋屈煩悶至極的生活,和一個不愛自己的丈夫了卻餘生,看著他妻妾成群,兒孫滿堂。
「小姐。」 見我臉色不好,雲書說話都帶著些小心翼翼,「這些……怎麼辦?」
我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拿起那對花好月圓的玉佩,攥緊:「都收起來吧,注意一下和大伯母她們剛送過來的東西區分一下,這些天家賜的東西可別弄丟了。」
「另外把陸家當初與我定親送的玉佩從牆根花壇下面挖出來吧。」
雲書的臉上流露出了些許驚訝:「小姐……」
「之前怕被偷,現在也是時候該拿出來了,嫁或不嫁,早晚用得到的,大概也就這兩天了,陸家肯定會來人。」
我沒過多解釋,轉身進了屋,將貴妃娘娘賜的玉佩,小心地放進了屋中的箱櫃中,放好後,跟著便出去幫忙,只是看著這些花團錦簇,卻有些了無趣味。
……
兩天後,陸家來人了,準確來說是陸雲馳遣人來了。
來人我還認識,正是那個叫作彩雲的婢女。
說是婢女,但觀其舉止卻並不像,若不是如此,在學士府時,也未必會被我看出端倪。
另還有個叫作何海的管事。
他在京都也極有名氣,世人皆知他是陸雲馳身邊一等一親近的人。
派這兩人前來,也算不上多失禮。
兩人過來,除了帶上了些米、面、油、糖等實用的生活所需,還帶來了諸如燕窩、人參、綾羅綢緞等貴重物品,而其中最難得的便是那一籠甘泉寺出產的小河蝦,極其難得,尋常都是供給宮中,且只有這兩月出產。
即便是身居高位的官員也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尋得。
和他們一道過來的還有大伯母與二伯母。
我這處寒酸的小院也實在難得來了這麼多人。
待敷衍走了大伯母等人後。
彩雲從懷裡摸出了一個木盒遞了上來:「江小姐,這是侯爺讓我給你的,您點點看數目對不對。」
我接了過來,打開看了一眼,盒子上方除了厚厚一摞銀票外,下面還疊著一小摞的地契、房契。
無一不是上好的莊子和房子、鋪面。
我娘親攢下的家當,我自然是心裡有數,略微盤算了下後,我將銀票從中取了三分之一出來,又從那堆地契、房契中取了好幾張出來。
不得不說,陸雲馳出手確實大方,除了將我娘親先前貼補過去的東西都送還外,還另外又再添置了好幾處莊子和店鋪,都是好位置,只等著收錢的那種,應該算是還恩,又或是補償。
只是比起這些,我更希望用這份人情債來換陸雲馳站在前面,去面對貴妃娘娘的怒火。
陛下心腹,陸雲馳還扛得起。
剩下的,我母親留給我的東西,生活盡夠了。
「我只拿我該拿的,剩下的勞駕送回給你家侯爺。」說著,我吩咐雲書去取當初定親時所寫的婚書,又拉了拉脖子上的紅線,將定親的玉佩取了出來,遞了過去,「這是當初陸伯母給我娘親的定禮,現也一道奉還。」
只是我將東西遞迴去,對面的彩雲和何海臉上卻像是僵住了,縮著手,不敢接。
兩人訕訕地對視了一眼,最後還是由何海咳嗽了一聲,先開口了:
「江姑娘,你可別為難我們這些底下人了。
「我們今兒個奉侯爺之命來,可不是為了退婚的。
「喏,這是侯爺給您寫的信,說是若您談起退婚一事,便給您瞧。
「您看完,再說話吧。」
說完,何海立時從懷裡摸出了一封信遞了過來,看臉色還有些緊張。
也不知道陸雲馳到底和他們說了什麼,我習慣了旁人對我與他的婚事的不看好以及鄙夷。
現如今撞上他們兩個這般態度,我竟然都會覺得有些驚奇。
拆開信件,我原以為陸雲馳會寫很多。
然而入目卻只有一行。
短短六字。
【退婚,我不同意。】
8
眼見著我的臉色變了。
彩雲更是賠笑道:「江小姐,您退婚這又是何必呢?這天下難道還能找得出比我家侯爺還風姿俊朗的男人,我家侯爺性子雖說是冷硬了一點,但人是極好,對下人從不打罵,為人也正直,嫁給我家侯爺,可不比隨意挑揀個男人好,況且小姐面容還……」
話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像是有些啟齒:「江小姐可是因為面容……這才覺得不妥?」
「您放心,我家侯爺不是外界那些愛美嫌丑之人。」
雖非……但總是個正常人。
但凡正常人,若非特殊情況,哪有不在乎美醜的。
這無關身份,只是正常的人性。
懶得和她糾纏這些,見人縮著手,不肯收,我乾脆便將玉佩等東西塞到了旁邊的雲書手裡。
「勞駕稍後,替我傳封信給侯爺。」
說完,我便自顧自進了臥房,取出筆墨,就著陸雲馳這封信在下面接了一句,【理由?】。
寫完後,又塞回了信封,重新封好。
「務必交給侯爺,這對我很重要。」
我將回信交給了何海,或許是我的表情太過於嚴肅,他接過去時,眼裡多有些猶疑。
「是。」
「麻煩了。」
又略說了幾句客套話,我讓雲書送走了他們。
盤點了下陸雲馳送來的東西,不提那些人參、燕窩之類的貴重補品,單單只是米麵都足夠我和雲書兩個吃到年末。
回來時,雲書很是感嘆地說:「唉,要是陸家以前能有這麼大方就好了,我們又何至於過得這麼苦哈哈的。」
是啊,若是以前也有人能幫扶兩把。
不對,甚至只是將我娘親留給我的嫁妝,還上一些給我。
我又何至於為了兩三個銅板,在街面上與賣菜的大娘爭執個半天,也就是後來繡品能賣出去後,日子才好過了些。
「好啦,趕緊把這些都收拾了,陸家不是還送了甘泉寺的小河蝦過來嗎?等會我給你炸小蝦吃。」
「好!!」
……
陸雲馳派人來的當天下午。
大伯母便遣來了幾個伺候的丫鬟和她身邊得力的婆子
隨著她的態度轉變,那些丫鬟和婆子的態度也跟著在變,眼神里少了幾分鄙夷,多了幾分探究以及討好和諂媚。
只是我沒讓她們待多久,問清楚來由後,便示意雲書將人都給送了回去。
大伯母的心思昭然若揭,派過來的幾個丫鬟里,有幾個長得分外出眾。
可惜她得失望了,
我並不打算嫁,也不需要玩那種後院把戲,找人替我「固寵」。
京都人的反應比起府里人的反應也未慢上多少,世上本就沒有不透風的牆。
在有心人的宣傳下,陸雲馳派人給我送東西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
沒人看得出陸家究竟是什麼態度。
而盛無暇卻因為一本聊齋,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甚至還得了皇后娘娘青眼,連著數日被召喚進宮陪伴。
……
抱著盛無暇設計的新式熊熊抱枕,我睡在竹製的躺椅上,拿著那本雲書和我費了大力氣才從書局裡搶回來的聊齋,慢慢看著。
不得不說,盛無暇確實有本事,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從哪裡想出的這般奇幻詭譎的故事。
大夏民風開放,對這種山精鬼怪的接受度頗高,尤其是聊齋第一冊裡面沉睡的小美人魚的故事,更是騙了不少人的眼淚。
據說京都里幾個有名的戲班,看到此書如獲至寶,已經在加班加點地排練新的劇目。
因為我的關係,雲書起初對這本書很是不屑,直到看了兩頁,到現在深深沉迷,連燒個水都拿著書在讀。
這勁頭比我當初教她認字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姐,侯爺又遣人送東西來了。」
身前正洗著衣服的雲書突然停了手,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
我放下書,正見何海笑起來的臉。
「江姑娘。」
這些日子裡,何海作為陸雲馳的代表,來來往往,我對他也早已不陌生。
只見他左手提著糕點,右手從懷裡摸出一封信遞了上來。
「畢芳齋的金絲糕,侯爺說您喜歡,另外這是侯爺給您的回信。」
我伸手接過來,笑道:「侯爺如今還事忙?像這般遞來遞去豈不麻煩,要我說,再見一面,直接說清楚,豈不是更好?」
「侯爺最近確實抽不出空來,南邊鹽稅還有些尾巴要收。」何海輕咳了一聲,像是不敢多說,「待事畢後,姑娘想怎麼見,便怎麼見。」
南邊鹽稅,事關重大,我清楚,我這麼說,也不過只是抱怨而已。
「雲書上茶,何總管,先坐,請稍後。」
說完,不等雲書起身,我便直接回了屋,拆開信件,掃了一眼。
信紙上都是我同他的對話。
從他說不同意開始,到我問為什麼。
再到他回復,我質疑。
密密麻麻寫了足足七八張,若是不知道的人見了,只怕會覺得我同陸雲馳之間關係有多親密。
然而信紙上卻是字字如箭,筆筆刀鋒。
【我知積善堂對你母親意義非凡,無論日子過得有多艱難,你也從未斷過對積善堂那幫孤女的資助,只是現在的積善堂早已不是明德皇后在時的積善堂,朝廷一直都想撤除這個冗雜的機構。
【你現在拿回了江伯母的嫁妝,手上確實有些銀錢,可是你能幫得了多少人?也不過像現在這般只能接收京都附近的孤女,此事終究是需要朝廷牽頭。
【而你想做的事情,只要你嫁給我,一切都可以實現,那你有什麼理由不嫁給我?
【再者,貴妃娘娘的意思很明顯,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和她對著乾的下場如何。現在的你有什麼?現在的江家有什麼?凋敝的老宅,還是你們江家那個靠著祖上蔭庇才勉強得了個六品官的大伯父,不嫁我,你準備好接受貴妃娘娘的怒火了嗎?】
……
陸雲馳!!
我咬緊了牙,我知道他說得都對,可依舊怒火中燒,氣鼓鼓地抓起桌上的硯台就想往下砸,剛拿起來,訕訕地又放了下來。
算了,這是才買的。
深吸一口氣,我研墨提筆,另提一張紙,起筆。
【侯爺說了這麼多我應該嫁給你的理由,只是有一點你始終都在避重就輕。你呢?你又為什麼一定要娶我?不要同我說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相信侯爺並不是那等迂腐之人,你我並無感情,那又是為什麼非要娶我?我過得好與不好,與侯爺何干,我心中志向又與侯爺何干……】
起初我與他的言辭還算彬彬有禮、婉轉,也不知從哪次回復後,逐漸變成了現在這樣。
真是的,若是這些信件傳出去,怕是陸雲馳在外人眼裡中的冷峻嚴肅的形象怕是得碎一地,這說話的口氣,活脫脫的就像是個不要臉的小流氓。
若不是這信件是由何海送來的,我都懷疑是別人寫的。
實在不知道他到底圖什麼?
9
我拿著寫好的回信出去的時候,雲書和何海聊得正熱絡,說的正是京都里正在流傳的聊齋中,一個關於狐狸報恩的故事。
「小狐狸好慘!明明救了王少爺,還被王夫人誤會是妖孽要害她兒子。」
「哼,連自己的救命恩人都認不出來,只知道嘴上說喜歡。小狐狸被綁上火刑架的時候,只會畏畏縮縮地只會躲在別人身後,算什麼男人!」
「小狐狸就該殺了他!」
……
兩個人說得正熱鬧,連我出來都沒什麼反應。
盛無暇的故事之所以流傳,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為她的標新立異,聽多了忠節烈婦、少年才子的故事,突然冒出了個對渣男的奇幻復仇,怎能不吸引人眼球。
有明德皇后編撰的花木蘭、倩女幽魂等故事在先,盛無暇倒也顯得不怎麼突兀。
見我站到了身側,何海輕咳了一聲,瞬間反應過來,站了起來。
「江姑娘。」
「還是老樣子,把這封信交給侯爺。」
「是。」何海笑著接過,將信件塞進了懷裡,「江姑娘,今個兒來時,侯爺還有句話讓小的轉告。」
「什麼?」
「讓您做好入宮準備,皇后娘娘或許要召見您。」
「皇后娘娘?為什麼?」
何海搖了搖頭:「這個小的就不知道了,但侯爺說的從來沒有錯過,也是給您提個醒。若是沒有,那更好,若是召見了,您也好有個準備。」
「知道了,替我謝謝侯爺。」
我深吸了一口氣,讓雲書送客。
沒過幾日,我便接到了來自宮裡的傳訊。
不是召見,而是明華公主的生辰宴,受邀之人不僅有我還有大伯母的女兒。
名為生辰宴,但私下眾人都清楚,乃是皇后娘娘藉機為公主擇婿,特邀些世家貴女作陪,遮掩遮掩。
此事算不上什麼新鮮,江家也曾是座上席,但自從沒落之後,便在邀請名單上渺無音訊。
五天後,一大早,在一番盛裝打扮後。
我與江宛眠同坐一輛馬車入了宮,一下車便有小太監前來指引。
宴席設在御花園中,我們到時已有了不少人。
作為今日壽星的明華公主身穿一身雪緞金絲紅裙,頭上插戴著掐絲玲瓏蝴蝶簪站在陽光下,美艷得不可方物。
她笑著正在和身旁另一位同樣打扮精緻的少女打鬧。
江宛眠撞了撞我的胳膊,不懷好意地挑了挑眉:「盛無暇!」
我面無表情,趁著有人到了,一併上前向公主請了安。
或許是因為盛無暇的關係,明華公主對我很有興趣,直勾勾地盯著我,問了好些話。
眼見著嘉南將軍之女沈嵐到了,才放過了我。
我學著旁人的樣子,自顧自地取了個盤子,朝著四周桌上擺放的各色糕點走去。
這樣的宴席倒也是新鮮,不是分席而坐,轉而變成了自助式,想吃什麼都可以自己拿。
桌上除了宮廷慣有的糕點,還多了些造型精緻的「蛋糕」。
我聽旁邊的人說:這些都是盛二小姐所做,尤其是蛋糕,更是極得皇后與明華公主喜愛。
愛屋及烏吧,我想。
自從盛家站隊後,皇后對盛無暇的喜愛便是肉眼可見地與日俱增,即便我長居於府中,近日裡少有外出,也多有耳聞。
某種程度上,盛無暇的東西能在京都推廣得這麼快,其中也不乏皇后的功勞。
朝著公主的方向看了一眼,盛無暇此刻正與她說得熱絡。
眼見著盛無暇有過來的意思,我不動聲色轉身地朝著嘉南將軍之女靠了靠。
嘉南將軍之女——沈嵐性子潑辣活潑,同明華公主向來不睦,偏偏沈家又是世代將門,功勳卓著,不過是一點小女兒之間的嘴角爭執,等閒不可動之,只是矛盾越積越深。
明華公主自是不願意和沈嵐站在一處。
沈嵐注意到了我的行動,雖未與我搭話,但也沒說什麼。
宴會裡,各家小姐或是湊到公主身邊,又或是三五成群和自己交好的閨中密友笑談,唯有我像是個局外人,端著一塊上面點綴著葡萄的蛋糕慢慢吃著。其間只零星有人過來與我搭訕了幾句,倒也不寂寞。
「皇上駕到。
「皇后娘娘駕到。
「貴妃娘娘駕到。」
明黃色的身影一現出來,宴席上齊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拜見皇上、皇后娘娘、貴妃娘娘。」
明華公主笑靨如花,興奮得小跑過去,行完禮後,便拽著皇上的袖子撒嬌。
看上去皇上很寵這個女兒,揚起的嘴角就沒有掉下去過。
皇后在旁看著也很是開心,至於貴妃雖也是笑著,但總覺得有些興致缺缺。
「父皇!父皇你看,你看這些都是無暇幫我弄的,有意思吧。」
明華公主拉著皇上便朝里走,興致勃勃地給他介紹。
皇上看了一圈, 抬了抬手,笑著對眾人說道:「平身,今兒個是明華生辰,不必拘謹,之前怎麼玩,現在也怎麼玩。」
「謝陛下隆恩。」
我站起身。
眼見著明華公主將盛無暇招到了皇上跟前。
說話聲起,園子裡恢復了熱鬧,雖說都在說話,但眾人的目光大多還是落在了盛無暇身上。
面對皇上的詢問,盛無暇絲毫不怯,笑容明媚燦爛,隱約帶著些小女兒的嬌羞,又是同明華公主一般的年紀,又如何不讓人喜愛。
「哈哈哈哈哈,沒想到盛華那個老古板居然還能生出這般聰慧伶俐的女兒,你叫盛無暇是吧?看著倒是有明德皇后之遺風啊。」
「陛下過譽了,小女做的這些不過都是些雕蟲小技,哪敢同明德皇后相提並論。」盛無暇低頭做嬌羞狀。
「你寫的聊齋,朕在皇后那兒也看了,挺有意思的,什麼時候能出第二冊?」皇上看了一眼皇后,笑彎了眼睛,「尤其是其中那篇沉睡的小美人魚,甚有意思,皇后之前還同朕說,要排成戲,待太后壽誕時,一道樂樂。」
「承蒙陛下喜歡,都是些女兒家無意聽聞的民間傳說改編的故事,若陛下喜歡,小女儘快。」
「陛下既喜歡,還讓人做事,那可不能小氣了,總得賞賜些什麼不是。」皇后娘娘在旁笑著打著邊鼓。
「哈哈哈,知道你喜歡這丫頭,事還沒辦呢,就急著幫人討賞了,給。」說著,皇上從腰間取下了一塊通體碧綠的玉佩,遞了過去,「賞你了,這可是當初明德皇后的遺物,好好收著。」
「多謝陛下賞賜。」盛無暇笑彎了眼睛,恭敬地接了過來。
周圍人無不羨慕。
明德皇后。
那可是明德皇后的遺物啊。
若說起這位明德皇后,那可真可算是一位奇女子,文韜武略樣樣都不輸男兒,夏太祖生逢微時,她一路陪著他從草莽到登上皇位,更是出力良多。
各種奇思妙想驚詫旁人,在位時,興教育、開民智,辦女學,設女官……那時的大夏朝學風鼎盛,經濟富庶、一派欣欣向榮之態,只可惜紅顏英雄多薄命,在生下第一個皇子後,沒多久便病故。
但這並不妨礙民間百姓,尤其是女子對她的推崇和景仰。
積善堂也是明德皇后在時所建,是為了收養教育戰後無父無母的孤兒,更尤其是女孩,避免被有心人帶入歧途。
在以男子為尊的時代里,明德皇后還留下了一句名言:女子也能頂半邊天。
只可惜想法是好的,夏朝延續至今,許多事情早已事與願違,積善堂也越發凋敝,成了個只能粉飾門面的空架子。
10
幾乎是盛無暇每得一句誇讚,我便會被周圍人當成猴子圍觀一次。
在場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我的未婚夫同盛無暇之間那些「莫須有」的傳聞,且在眾人眼裡,侯夫人的位置,非她莫屬。
我又能算得了什麼。
我垂眸,一心只想低調,避開這場風波。
但總有人不放過我——就比如貴妃娘娘。
沒一會,便有位小宮婢客氣禮貌地將我請了過去。
「江闌的女兒?」
「回陛下,小女正是。」我低眉順眼,恭敬答道。
「想當年你父親在京中那可也算是個人物,那一手山水畫堪稱絕響,可惜了。」皇上嘆了一聲,「江家也是……」
江家沒落也是不爭的事實,一時間,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只能勉強笑笑。
好在貴妃娘娘接過了話茬,嬌嗔道:「陛下,您昨兒個不是還說,想見見文信侯未來的媳婦。這怎麼現在人都站在您面前了,您不問些別的,老抓著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看把人家姑娘嚇得,難不成那些事還能怪她。」
「是是是!是朕不對。」看得出來陛下對貴妃娘娘很是寵溺,跟著又問了我些讀書和生活上的事情。
我斟酌著話,簡單地答了答,比起盛無暇的大方自然,我的小心翼翼便顯得格外小氣。
略說了一會,覺得無趣的陛下,便放走了我。
我鬆了一口氣,待走回角落時,後背已濕了一片。
都說伴君如伴虎,在我看來,更像是與虎謀皮。
耳邊傳來幾聲嬉笑聲,我垂眸不語。
……
園子裡的宴席不過只是開頭,重頭戲向來都在後面,皇上只待了片刻,便在貼身太監的服侍下離開了。
皇后留了下來,貴妃同皇后不和,自是覺得無甚趣味,待皇上走後,隨意尋了個藉口,留下了身邊心腹後,便回宮休憩去了。
後面的生辰宴將由皇后主持,既是給明華公主擇婿,那麼自然得與京都中的世家公子見上一見。
特意挑選的世家公子都在水榭那頭,由三皇子相陪。
跟著人群過去時,一眼我便望到了對面人堆里,正舉著酒杯觀賞湖景的陸雲馳。
三皇子站在他身旁,兩人正在交談,似乎相談甚歡。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但身下的三皇子、五皇子便已爭鬥得水火不容。
此時站隊,可著實不算什麼好事。
見我看他,陸雲馳似乎察覺到了視線,像是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極快,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母后,七妹妹。」
三皇子領頭,眾人向皇后娘娘與明華公主見禮。
皇后娘娘笑得格外和藹,為避免眾人放不開,簡單說了幾句後,將自己身邊的嬤嬤留下,便離開了。
雖是為公主擇婿,但同樣也為在場恰當年齡的小姐和世家公子提供了機會。
而有宮中的嬤嬤與諸多宮婢盯著,也不怕發生什麼事。
明華公主早已心有所屬,與圍攏過來的人簡單說了幾句後,便羞答答地朝著當朝新進狀元——孟長君走去。
臨走前,還不忘將盛無暇朝著陸雲馳的方向推上一把。
盛無暇雙頰飛紅,回頭看了一眼周圍人戲謔的眼神,矜持地朝著陸雲馳的方向走去。
陸雲馳的胳膊被人撞了一下,身邊的人朝著他挑了挑眉後,像是極為懂事的,搖著扇子離開了。
我在看他。
而他在看她。
突然陸雲馳的視線轉了過來,但不過一瞬,便離開了。
我環顧四周一圈,周圍人望過來的眼神除了嘲諷,還有憐憫。
是啊,對面亭榭里的那位是我的未婚夫。
但他現在卻同另一女子一道。
當著我的面。
也是,我是旁人。
錯開眼,懶得理會周圍人不懷好意的問話,我往角落走去,獨自觀賞湖景。
微風拂過,陽光下湖面波光淋漓,笑談聲順著風飄得很遠。站在角落的我顯得與熱鬧格格不入。
沒多久,身後突然傳來了腳步聲,不等我轉身,一隻手迅速地朝著我臉上的面紗伸去。
側頭,我迅速往旁邊躲了一下,待站定後,發現來人是定遠伯嫡子謝遠山。
陸雲馳的表弟,京都里有名的紈絝子弟。
「謝小伯爺,你這是在做什麼?」
「不做什麼,就是好奇想看看這面紗之下究竟是怎樣一副面容。」
謝遠山翹起嘴角,眼神遊離。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不遠處的欄杆處,幾個衣著華貴的公子哥正倚在上面,目光灼灼地盯著,嘴角還帶著笑。
就像不是誰都能做公主的夫婿,邀請來的世家公子裡,總有那麼幾個湊數的,也為了不顯得過分直接,也需要陪襯,也正如我們這些相伴的小姐一般。
謝遠山作為定遠伯嫡長子,在京中也算有名有姓,加上他的母親正因為他的親事憂愁。
他自然在邀請名單上,可惜人不成器。
看他們這副樣子,我心裡哪有不明白的,無非就是找樂子罷了,又正好這滿場的世家小姐里,我是最沒背景,又是最有噱頭的一個。
「謝小伯爺,這是在宮中,行事還是謹慎些的好,此舉未免有些太過無禮。」
「無禮?」謝遠山揚起下巴,一臉倨傲的樣子,居高臨下睥睨著瞥著我,「無禮又如何?你能拿我怎麼樣?難不成你還能讓人來教訓我?憑你那死了的爹,還是死了的娘?又或者要不你把陸雲馳叫過來,替你出頭啊。」
「別人現在正和樂善伯嫡女盛無暇郎情妾意呢,哈哈哈哈哈。」
謝遠山指了指斜對面的亭榭。
陸雲馳低著頭正在和盛無暇說話,雖看不仔細,卻依舊能讓人感覺到他們之間那種溫柔和諧的氛圍。
為什麼?為什麼呢?
既然早已有了心上人,又為何非要死拽著我不放?
退不出去的玉佩,信件里字字句句的利誘與威脅。
為什麼你一定要娶我,陸雲馳?
深吸一口氣,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正看熱鬧看得興起的謝遠山,微笑道:「所以?這難道就是小伯爺鬧事的底氣?在場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此宴乃是皇后娘娘為明華公主擇婿所辦,真要搞砸了,您擔待得起嗎?」
「您又憑什麼?憑你那敗家子的弟弟,還是流連花叢的父親,又或者是剛因土地兼并、娘家被陛下斥責、下放到邊緣縣城為官的母親?
「謝小伯爺,你難道還看不清楚定遠伯府現如今究竟是個什麼形勢嗎?若我是你,現在就低調點,陛下最近為了土地兼并的事情正不高興,現今還看著定遠伯府曾經的功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小伯爺是真要將全家都給送進去嗎?您娘親的手可不見得乾淨。」
我冷笑:「小伯爺還是適可而止比較好。」
說完後,我注意到有宮婢過來,抬腳便準備繞過謝遠山離開。
身前一道勁風傳來。
「江宛清!你算什麼東西,就憑你,也敢騎到我頭上笑話我。」
謝遠山臉色陰沉了下來,雙眼發紅,「我今天倒要看看!你這面紗下面,到底是怎樣一副醜陋的面容。」
11
我連著快退了幾步,躲開他的手。
正往這邊邁步的宮婢注意到了這一幕,悄然轉過了身,順帶著還攔住了其他有意過來的人。
看著眼前誓不罷休的謝遠山,我心頭一沉。
前方無路,身後是湖。
如果無論如何都會被人羞辱,那就將事情鬧大點。
我咬了咬牙。
在謝遠山的手再次朝著我臉上的面紗探來時,抓住了他手,使勁一推,用力往後一倒。
砰的一聲,落進了湖裡。
「救命!救命!」
我在湖裡「掙扎」著,起起伏伏,眼見著岸上站著的謝遠山臉色頓時變了,白得像紙,伸著手像是想要來拉我,卻又不敢過分靠近。
謝遠山兒時被水淹過,不會水,是京都世家裡人盡皆知的事情。
眼見著我即將沉下去,謝遠山也慌了神。
亭榭里的人也察覺到這邊的動靜,一時間都望了過來,十來個宮婢、太監拔腿便往湖邊沖。
而比他們更快的是陸雲馳。
我沒想過會是他,也沒想過他會跳下水來救我。
原本按我的想法,也不知會是哪個小太監或者小宮婢將我從水裡撈上去。
渾身濕漉漉、狼狽不堪的我註定會成為這場宴席里最大笑話。
但同樣的謝遠山也註定不會好過。
我不準備嫁人,也無所謂什麼丟不丟臉,反正從小到大,也被人譏諷夠了。
上岸時,我渾身濕透,半坐在地上嗆水,遮掩面孔的薄紗在掙扎中流落湖水中。
比起我那單薄的衣衫,我那右臉上猙獰的紅斑更讓人震驚,低呼、倒抽涼氣的聲音清晰無比。
陸雲馳立時脫下了身上的錦袍,罩在了我單薄的身體上,遮掩住了衣裙濕透後貼身的春光。
我沒看他,只抬頭看向站在前方的謝遠山,從眼裡逼出一滴淚來,顫抖著聲音說道:「你看到了,高興嗎?」
「我……我……」
面對著眾人投射過來的目光,謝遠山慘白的臉逐漸紅了起來,眼神遊移,驚慌失措,待瞥到偷偷站在人群最後面的好友時,抬手便指:「不不!都是他們讓我乾的。」
「我也不想的,都是他們!」
陸雲馳神色陰沉,面黑如墨,渾身陰霾的氣場,任誰都能感受到他的憤怒。
他的視線冰冷,滑過那幫被揭發出來瑟瑟發抖紈絝子弟後,又重新回到了謝遠山身上,盯緊了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謝遠山!婚約在上,她是我妻!」
聲音不高,卻好似雷鳴。
大概是沒想過陸雲馳會這般生氣,謝遠山的腿一下子就軟了,差點跌倒在地,哭喪著個臉,急急地說道:「哥,我錯了!我錯了!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不知道我與陸雲馳的婚約,還是不知道陸雲馳會這般袒護於我?
在場的人面上也多是驚訝,尤其是盛無暇更是面色發白如紙,扯著嘴角,像是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
我輕咳了兩聲,撐著地想站起來,剛一動作,便被人抱起。
「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
我剛掙扎了兩下,便被人摟緊。
「別動,腿上的傷不疼?」
謝遠山可憐兮兮地耷拉著個腦袋:「哥……我錯了,真的錯了。」
「閉嘴!本侯待會再同你們一一算帳。」
一個你們。
那幫紈絝子弟的腦袋也跟著耷拉了下來,面如死灰。
「三皇子殿下,公主殿下,恕臣先行告退。」
……
換下濕漉的衣裙後,有宮婢端來了熱氣騰騰的薑湯。
坐在文山殿的偏殿里,我一言不發,安靜地喝著。
宮婢很知事,對我為何會落水沒有半分好奇,甚至面對我臉上的紅斑也沒有流露出多少驚訝的神情。
我不開口,她也保持著沉默。
沒多久,偏殿的門響了。
陸雲馳走了進來。
他換了衣衫,但頭髮還是濕的,就這樣束在頭頂,一個眼神過來,便驅退了正在給我擦頭髮的宮婢。
放下薑湯,我抬手便想要拿起擱置在邊上的面紗帶上,手剛伸出。
陸雲馳的聲音跟著響了起來。
「不必,並不可怖,不用戴。」
我的手頓了頓,沉默地垂下眼帘,依舊戴了上去。
我知陸雲馳並不怕,只是太多年了,我已經習慣了以面紗示人,藏在面紗後,去面對那些熙熙攘攘「熱鬧」的目光。
「還沒謝過侯爺相救。」
彎了彎唇,我站起身,朝著陸雲馳微施一禮。
陸雲馳站在原地,望著我的眼睛像是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之後,才開了口:「就這樣?」
「那侯爺是還要什麼?」
「你就沒有什麼想和我說的嗎?」
「說什麼?」
「你在水裡可不像是個不會水的人。」
「哦。」被人拆穿,我倒也不慌,轉而笑了起來,「那就多謝侯爺配合,侯爺的演技也很是不錯。」
陸雲馳搖了搖頭,眼裡流露出了些許的無奈,但消失得太快,以至於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說的是,遇到這種事,你大可不必用入水的法子,你畢竟是個女孩子,在眾人面前濕了衣衫總歸不好。」
「是啊,我當然知道不好。」我搖了搖頭,眼底寫滿了自嘲,反問道,「可是侯爺,那我又該怎麼辦呢?避不開,贏不了,是被人扯下面紗,當眾被笑,事後讓對方被輕輕放過,還是魚死網破,把事鬧大,雖然依舊被笑,但同時讓對方也不好過?」
「若我知曉,又怎會不理?」
可當時的你還在亭榭里和盛無暇一道相談甚歡,那時,你可有想過我是你的未婚妻。
我笑了笑,沒順著話接,反而問道:「侯爺為何救我?」
「難道不應該?」
「在您入水之前,著實沒想到。」
「我說了你是我妻。」
「侯爺,你我尚未成婚。」我頓了頓,提醒道。
「早晚的事。」
「我一無權勢、二無錢財,更無美貌,侯爺你到底為何這般堅持?!」
陸雲馳轉開眼睛,盯著地面浮動著的光斑沉默了良久,正當我準備接著發問時,他開口了,聲音略帶著些啞。
「因為你註定會是我妻。」
「什麼?」
我愣在了當場。
陸雲馳卻沒有給我接著說下去的機會,負手而立,沉聲說道:「關於此事,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另外還有積善堂,涉及到土地兼并一事,待處理完畢之前,最近還是少沾染些好。」
「土地兼并?」我蹙了蹙眉。
「具體情況,不便多說,你只要記得我的話就夠了。」陸雲馳看向我的眼睛,往前走了幾步,來到我的跟前,「總之,我不會害你。」
我不自在地轉開了目光。
零碎的腳步和交談聲在門口響起。
突然間,陸雲馳彎下了腰,湊到了我的耳邊,喃喃道:「我陸雲馳所言從無虛假,想娶你是認真的。」
盛無暇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那刻。
陸雲馳摘下了我的面紗,在我臉上的斑痕上輕吻了一下。
砰的一聲。
藥瓶落了地。
清脆得像是心碎的聲音。
門口,盛無暇宛如石化般愣在了原地,有眼淚落了下來。
12
宮宴過後。
以謝遠山為首,當天摻和了戲弄嘲諷我的紈絝子弟接連登門致歉。
觀大伯父的臉色,似乎江家低矮下去的門檻也被他們踩高了些。
收下東西後,我沒說什麼,一連數日都只在家中閉門不出。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宮宴上的事,也不知都是從哪裡傳出去的,京都里的人除了替盛無暇惋惜外,都在讚賞陸雲馳的有情有義。
是啊。
陸雲馳會娶我,要娶我。
呵!
這可不是紆尊降貴了嗎?
「走吧。」
「去哪裡?」
我瞧了一眼對面還在講小話的丫鬟、婆子。
「哪裡都好,隨便走走。」
雲書嘆了口氣:「也是該出去走走了,再憋在家中,也怕小姐你憋出病來了。」
路過書局時,書局內一片熙熙攘攘。
不用進去,就能聽到買書的人催促著夥計上貨的喊聲,頗有些洛陽紙貴的感覺。
「沒有沒有了。」
「下一批得等三天後。」
「夥計,你可一定得給我留一本……」
……
隨著聊齋第二冊的出版,盛無暇——楚夏先生的名字在京都也越發響亮。
關於此,她真得感謝開國的明德皇后,若沒有她替天下女子開了個好頭,樹立了典範,換做在從前,像這種事,她定會被三綱五常埋進地獄裡。
收回目光,我帶著雲書接著往前走,不知不覺便來到了金氏布莊的門口。
以前賣繡品常常來此,現如今雖已不再這般勞累了,但這條路也走出了習慣。
正準備離開時,一個丫鬟打扮的人走了過來。
「江小姐,我家二小姐有請。」
「你家二小姐?」
不遠處的馬車車簾掀開了一瞬,盛無暇的臉露了出來。
我心下瞭然,點了點頭,回身囑咐了雲書幾句後,上了車。
車廂外平平無奇,車內卻別有洞天。
價值千金的潭門香,數月才得一匹的織雲錦,即便只是用來裝糕點的木盒也是大師手藝……不愧是樂善伯府。
「嘗嘗。」
盛無暇倒了杯茶,遞了過來。
雲山霧繞。
皇家特供,這麼多年,我也只在兒時同母親一道去陸府作客時,喝過幾次。
然而那時的心境和此刻迥然不同。
放下茶杯,我先一步開口道:「你想和我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我一直都很好奇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那你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
盛無暇笑了,在我面前,此刻的她終於褪去了乖巧活潑的偽裝,甚至連眼神都變得深邃起來。
她搖著頭:「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回京之前,我讓人調查過你,生母早亡,生父空有一手畫畫的本事,卻是個酒囊飯袋的公子哥。很小的時候,你便在繼母的手下過活,年歲漸長些,家道中落,分家時分到的偌大東院,十室九空,甚至還需要你做繡活維持生計,直到如今甚至就只剩了你與一個婢女過活。」
「論家世,論樣貌,我哪一樣不比你強呢?」說到這裡,她突然伸出了手,一把扯下了我臉上面紗。
「所以我不明白?我到底是比你差在哪裡,他為什麼就一定堅持要娶你?
「若說是感情深厚,你與他不過是年幼相識。陸雲馳在高中狀元之前,常年隨他外祖父居於蘭州,得中狀元之後,雖回了京,但備受陛下器重,常年在外地奔波,你與他相處的日子,怕是還沒有我與他在蘇州相處的日子長。
「所以到底是為什麼呢?就因為那可笑的指腹為婚嗎?」
說到這裡時,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眼裡有不解和微微濕潤的涼意。
看著她的樣子,我想起了那天在文山殿內陸雲馳摘下我的面紗親我時,她落下的眼淚。
「江宛清你知道嗎?他並不喜歡你。」她咬牙道。
「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心不心悅真的重要嗎?」
這是當時陸雲馳對我說的話,對他而言,對於這天底下的男子而言,或許是真的不怎麼重要,畢竟制度社會賦予他們的,有足夠多的選擇。
我面帶憐憫地看著她:「他不喜歡我,那他喜歡你?」
盛無暇的聲音停住了,直直地看著我。
「你與其與我說這些,不如去說服他,若是你能說得動他退婚,至少在我這裡沒有半分阻礙。」
「那你不能退嗎?」盛無暇攥緊了手,眼裡帶著焦急。
「不能。」我搖了搖頭,「或者說曾經可以,如果當初你與他的事沒有那般高調的話,這婚或許已經退掉了。」
「有些事情,我想不用我說,你也應該明白是為什麼。」
「其實,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你,你喜歡他……」
「小姐,東西都裝好了,可以走了嗎?」
馬車外,一道男聲響了起來,打斷了我的話。
盛無暇掀開窗簾一角,應了一聲:「知道了,你們先走吧,把東西送到積善堂去。」
「是。」
「積善堂?」 我驚訝地提高了聲,「東西是送到積善堂的?!」
「是啊。」盛無暇回過頭來,皺了皺眉,「怎麼了嗎?」
抿了抿唇,我委婉說道:「京都最近並不太平,還是低調一些比較好。」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謝謝提醒。」盛無暇擺了擺手,一臉渾不在意的樣子。
「有些事情讓旁人來做,或許更好。」
「旁人?」盛無暇冷哼了一聲,「誰?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我並不認為女人比男人差在哪裡,我心裡有數,不勞你掛心。」
搖了搖頭,我輕嘆了口氣。
既然她都如此說了,我再繼續說下去也只會惹人厭煩,又何必呢?
我和她之間的關係本也沒好到可以互談利弊,傾述心事的程度。
「那既如此,若沒有其他事的話,我先走了。」
掀開車簾,我起身,往車下走去。
盛無暇沒攔。
剛下車,還沒站穩,雲書便急匆匆地走了過來。
「小姐。」
「沒事。」
我握住了她的手臂,示意了下。
待到馬車離去,逐漸消失在了拐角後,雲書終於忍不住了:「小姐,盛無暇跟你說什麼了?」
「沒什麼,走吧,趁著時間還早,我們去買些菜回家。」
「買菜?昨天不是才買了嗎?」
「今日過後,我們怕是得做好長時間待在江府的準備了,多使些銀錢,以後讓人將菜送到府里來吧,你也別出去了。」
「啊!為什麼?」
「起風了,有點冷。」
我抱住了胳膊,此刻陽光雖熱烈,但我卻莫名地感覺到了一股深邃的寒意,空氣里也仿佛帶上了濃烈的鐵鏽味道。
13
南邊十六州的風終於吹到了京都,以積善堂為起點,在三皇子的主持下,清查出了一大批的貪官污吏,查處兼并土地數萬,不少人的官帽子還未戴穩,下一刻便又被摘了下來。
而在其中有趣的是:絕大多數的官員都隸屬於貴妃與五皇子一脈。
五皇子因此也被牽連,被陛下斥責幽禁於宮中反省。
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便如此,三皇子也未能徹底將五皇子打壓下去。
陸雲馳受陛下任命,跟隨於三皇子身後開始了浩浩蕩蕩的土地改革。
首先第一步便是借著此次爆發出來的事件,清查各地貪墨隱瞞下來的隱田。
濃烈的鐵鏽味從京都朝著四面八方擴散開來,風聲鶴唳。
盛無暇藏在三皇子背後,雖有心隱藏,但在有心人的眼裡,卻依舊明亮。
首當其衝的便是皇后娘娘越加的疼愛,一時間甚至連明華公主也比不過,與之對應的則是樂善伯府的行事越加低調。
私下裡,盛無暇被盛讚——有明德皇后之遺風。
隱田查抄到青州,陛下不欲再繼續下去,宣了旨意到此為止。
京都中令眾人顫抖的風口終於卸了下來。
大半個月後,隨著戶部尚書的女兒出嫁,舉辦了第一場宴席開始。
京都內各家高官府邸重新恢復了原有的活力。
樂善伯府一改從前的低調,借著自家老太太的壽宴大辦了一場,邀了不少高官在場。
盛無暇邀請了我。
壽宴當天,我看著穿著一身金線紅裙的她,張揚明媚地遊走在各位夫人、小姐中。
才修葺完工的朱樓上笑聲不斷,滿目皆是一派熱鬧景象。
眾人都贊盛無暇。
都讚樂善伯的好命。
得此一女遠勝男兒。
只我看著這滿目繁華,心覺料峭春寒。
但等燈滅席退後,我欲離開,卻被喝得有些醉了的盛無暇抓住。
她雙頰飛紅,指著我的鼻子,趾高氣揚地說道:「江宛清,我是穿越過來的天人,就算陸雲馳同你是史書上有名的恩愛夫妻,我也要搶!」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陸家退婚的文書送到了我的手上。
這次來的不再是陸夫人派來的管事,而是陸雲馳身邊的何海。
「好了,事情我都知道了,雲書去取定親的婚書。」
待雲書將婚書取來,我連同掛在脖子上的玉佩一併遞給了何海。
「剩下的事情就勞駕侯爺處理了,從今以後,我同他再無瓜葛。」
何海接過婚書與玉佩,張了張嘴,像是有話要說,最後嘆了口氣,還是咽了下去。
婚事退得低調,除了些閒人的碎語外,再沒掀起什麼風浪,又或是因為盛無暇以及樂善伯府的高調,將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而就在這一片看似前途似錦的輝煌中,盛家垮了!
盛無暇也「瘋了」。
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為人知,待消息傳出來時,盛無暇已經下了大獄,由幾個不識字的聾啞宮婢看管。
盛家也一敗塗地。
一個月後,在青州處理土地兼并事宜的陸雲馳終於回來了,當天下午便入了宮。
半夜裡,我聽見屋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雲書被嚇了一大跳,握緊了擱置在床邊的木棍,我拿起了剪刀,小心地推開了窗,斜斜地朝著屋門口看了一眼。
正遇上陸雲馳望過來的眼。
我驚了一下,下意識地攥緊了剪子,轉瞬鎮定下來:「侯爺。」
「嗯。
「方便我進來坐坐嗎?」
不方便,你就不進來了嗎?
我沉默了。
片刻後,廳堂內燈燭燃起,雲書小心地捧著茶送了上來。
陸雲馳坐在我對面,盈盈燭火照亮了他的臉。
他瘦了許多,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都還來不及剃,離得近了,我這才發現,他藏在袖口下的白色繃帶。
看樣子,青州清田一事,進行得並不是那般順利。
「侯爺,半夜至此,有何要事?」
「無事,只是有些累了,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坐坐。」
「遇到什麼事了嗎?」
我端起茶,抿了一口。
「沒什麼。」
「盛無暇瘋了,知道嗎?」
「知道。」
「所以?」
「所以什麼?」 陸雲馳輕笑著看了我一眼,語氣裡帶著自嘲。
「旁人或許不知,但她並不是我們這裡的人,你早就清楚了吧。
「就像開國的明德皇后,百年前掀起兵禍,差點掀翻整個夏朝的榮國公庶子,五十年前幾乎把持了舉國商業的青州第一富商顏家的嫡女。
「像他們這樣的人,若是自甘平凡還好,可偏偏總想借著預知的能力,左右控制朝廷政局,這在陛下眼裡便是不可饒恕的重罪。」
「陛下利用她,三皇子也利用她,你也是!」我冷冷地直直看著他,「甚至還利用上了我,與我退婚,給她希望,最後再讓這希望破碎。」
他握著茶杯的手頓了頓,茶水撞擊杯壁,濺出的水花碎在了他的手背。
「總要有人承擔清田後,高官世家的怒火。退婚,是陛下的意思,而且這樣對你也好,若是真有事,也不至於將你牽連進來。國庫空虛,鹽稅也只是小頭,重要的隱田林立,陛下早就有了想動的意思,只是一直找不到突破口。
「我提醒過她,也遮掩過許多次,但她不該寫那聊齋,故事雖隱秘,看起來都是些情情愛愛,但帝王心最擅的便是揣測。
「明德皇后之遺風,真的是誇獎嗎?她想學曾經的明德皇后,可這世上沒有第二個夏太祖。
「沉睡的小美人魚,告誡女子不可為男子之愛而沉迷,否則必將在愛里溺死。
「狐狸報恩,不同途者,不可同行,否則必將邁向慘烈的結局。
「但最不該的,是她不該寫那篇蟻群壘山,她怕是忘了,夏朝究竟是因何而建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當初明德皇后喊出此口號一呼百應,陛下最怕的便是這個,即便是三皇子也容不了她。」
我垂了眸,指尖微微有些顫抖,語氣卻努力保持著平靜:「那陛下打算怎麼做?」
「這世上不需要第二個明德皇后,也不需要第二個榮國公庶子。」
「即便現在的她只是個求天不應的悲哀囚徒,即便這樣,陛下也容不下嗎?!」
「可以餘生守著青燈古佛,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
陸雲馳長出了一口氣,像是在宮中時耗盡了力氣,後仰著靠在了椅背上,臉上寫滿了疲憊。
「我餓了,有吃的嗎?」
14
「稍候。」
我緩吸了口氣,站起身。
廚房裡東西不多,只有晚上剩下的雞湯,只我心緒不寧,連著砸了好幾個碗。
待煮好時,陸雲馳已經靠在椅子上睡了過去,他的眉頭緊鎖,像是在睡夢中也不得安寧。
但我一靠近,他立時便醒了過來,眼神銳利,像是驟然豎起尖刺的刺蝟。
「面好了。」
我抬手示意了下,將面放在桌上,朝著他的方向推了推。
待看清我,陸雲馳臉上的表情瞬間柔和了下來,起身來到桌前,提起筷子,安靜地吃著。
他速度很快,轉眼碗便空了,起身欲走時,我抓住了他的袖子。
「侯爺,如果我想見她一面,方便嗎?」
「見她,你要做什麼?」
陸雲馳皺眉。
「不做什麼。」我低頭,避開他詢問的目光,轉而更用力攥緊了他的衣袖,「只是有些事情想問上一問。」
陸雲馳目光沉沉,盯著我看了許久。
我受不住,再問:「可以嗎?」
「好。
「但現在不行,你等我安排。」
「多謝侯爺。」我鬆了口氣,抬頭沖人笑了笑。
陸雲馳跟著彎了彎嘴角,話說得意味深長:「若是要謝,我更希望是其他的。」
「什麼?」
我驚異,不等我多問,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幾乎是陸雲馳剛走。
雲書鬼鬼祟祟的身影便從屋外探了出來:「小姐,這麼晚了,侯爺過來跟你說什麼啊?」
「沒說什麼,就吃了頓飯,然後走了。」
我搖了搖頭,有些事情不知道是一種幸福。
「小姐騙人,這飯哪裡不能吃啊。再說了,小姐你可才和他退了親,咱們和陸家也不算多親近,大半夜地闖閨秀院子,這算什麼啊?」
雲書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著,一邊往裡走。
突然間,她叫了起來。
「小姐!小姐!
「你看!
「什麼?」
我回頭,便見那枚我才退回不久的玉佩,正好整以暇地躺在桌上。
……
沒多久,盛無暇便被秘密送往了普羅山上的寺廟中,由幾個人高馬大的僕婦日夜看管。
再次看見她。
已經是一年後。
陸雲馳派了何海告知我,在一個雨天,借著拜佛的由頭,送我上了山。
山上冷清,盛無暇更是與世隔絕,被單獨關押在一間建於崖邊的石屋中,崖高深邃,外是深邃野林,只一條路可行。
幾個僕婦一日三餐送飯進去。
陸雲馳提前做了安排。
送飯的僕婦將食盒遞給我,一邊開門、一邊說道:「小心點,別待太久,這女人有點怪。」
「要是有事,你就大聲喊我,我就在附近。」
「是,多謝大娘。」
「說起來她也是可憐,當初在京中是何等的風光,唉,可惜……」
我笑了笑,沒說話,推開了屋門。
屋內光線晦暗,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小窗得以窺見天光。
盛無暇靠在石壁上,低垂頭,盯著地上的光斑,雙目無神,吃住不好,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形銷骨立,髮絲凌亂,渾身泛著酸臭味。
有人進來,她也沒什麼反應,只呆呆地坐著。
我走近了些,放下食盒,揭開,取出飯菜,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天香樓的飯菜,嘗嘗。」
盛無暇沒動,好一會後才慢慢地抬起頭來,盯著我的眼睛看了許久。
「你怎麼來了?」
或許是太久沒有和人說話,她的聲音沙啞,有種被鐵砂磨礪過的質感。
「來看看你。」
「看我什麼? 看我如何狼狽嗎?」她仰著頭,自嘲地冷笑了一聲,「狡兔死,走狗烹,我早就應該想到,帝王之道就是這麼的冷酷無情。」
我沒應聲,只將筷子遞了過去:「先吃吧,吃完我們再說,放心,沒毒。」
「若是想要害你,大可不必這麼麻煩。」
「誰讓你來的?」
「我自己想來。」
「你自己?」她的聲音里有些疑惑,又像是想到了什麼,直勾勾地看向了我,「怎麼來的?!」
「他幫的我。」
「那……那他呢?」聽到這話,盛無暇的聲音里止不住地有了些顫抖。
「他沒來。」
「沒……沒來嗎?」盛無暇的眼神閃爍,剛亮起的光一點點地淡了下來,喃喃自語道,「也是,他怎麼可能會來?」
「畢竟我現在已經成了這樣。」
「能讓你活著,他已經盡力了。」
「可像現在這般活著,有什麼意義?」 她歪著頭,神色淒婉地反問道。
不知該如何回答,我只能轉開眼,避開她的視線。
盛無暇卻像是來了勁,冷冷地笑了兩聲:「江宛清,你就一點都不恨我嗎?」
「為何要恨?」
「我可是要把他從你身邊搶走啊!」
「但你並沒有對我做什麼,不是嗎?」我搖了搖頭,「其實上一次在金氏布莊的門口,我就想問你,陸雲馳對你而言,到底是什麼?直覺告訴我,你對他不僅僅只是喜歡那麼簡單?」
「今天你來就是想問我這個?」
我搖頭:「當然不是,只是好奇而已,你如果不想說,也沒有關係。」
她低頭嗤笑了一聲:「算了,都這樣了,也沒什麼好再藏著掖著的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望著黑漆漆的屋頂,像是陷入了回憶中,安靜了好半晌,才開了口。
「江宛清,你相信嗎?其實我不是這裡的人,我來自未來。
「你有沒有過那種幻想照進現實的時刻,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換了個地方?我一睜開眼,看見的就是他。
「原本在史書上蒼白的人物成了現實,他就這樣活生生地就立在了你跟前,有氣息、有溫度,你甚至還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
「我沒想過會和他有交集,不對,」盛無暇自嘲地搖了搖頭,「說出去,怕是也不會有人信,來自數百年之後的我會和他有交集。」
「起初我對他只是保持著觀望的態度,可後來我看著他在清查南方十六州的鹽稅中舉步維艱,他們對他暗殺、襲擊、下毒、汙衊……種種行徑層出不窮,幾經生死,光天化日之下,僅僅只是我看到便有三次。
「在史書上,他是同文祥帝一道開啟了長達一百五十多年盛世的賢臣,定南疆、平海患,讓幼有所養、老有所依,萬國朝邦。
「我那時候想,像這樣的人怎麼能死?怎麼可以死?身在其中,我想要幫他。
「我也覺得我可以幫他!甚至我覺得我回來的意義就在此!」
「你說的文祥帝?」
「三皇子。」盛無暇彎了彎唇,「除了他還能有誰?」
「他或許的確是明君,只是我錯了,我忘了明君之前,他也是帝王。」
「而他……也不一樣?」
她垂下眼帘,神色有些黯淡。
我從懷裡摸出帕子,輕柔地擦拭著她的臉頰。
「他沒變,從來都沒變過。
「只是你愛的是你想像中的他,你的愛給他的身上加上了金邊。
「他是人,剛毅果敢的背後一樣會害怕,看似無所不能也有力所不及的時候,會猶豫、彷徨,也會斤斤計較得失,甚至也會毫不猶豫地做在你眼裡齷齪卑鄙下流的事情。」
九年前,陸夫人去世時,我見他跪在靈牌前,那雙帶著血淚的眼。
九年後,陸雲馳身居高位,當初害死他娘親的宣威伯府上下幾百口人的墳頭草已經老高了。
其中的血雨腥風、陰謀詭計不足以為人所道也。
唯一能確定的是,陸雲馳從不心慈手軟。
擦乾淨她的臉後,我收回帕子。
「那你喜歡他嗎?」盛無暇問。
「為什麼這麼問?」
「我就問你一句,喜歡嗎?」
15
「重要嗎?」
我垂下眼帘。
「重要。」
我抿了抿唇,沉默了半晌後,才低聲答道:「喜歡過,某種程度上,自娘親去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將他當成是我的救贖。」
「只後來發現,旁人都靠不住,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日子長了,也就淡了。」
「你知道史書上是如何寫你和他的嗎?」盛無暇笑了,不等我問,便自顧自說了下去,「恩愛繾綣,生同寢亦死共眠,自你死後,陸雲馳終生未娶。」
「史書上雖未過多提及,但從陸雲馳等人流傳下來的文書中的只言詞組裡,你是他最好的知己、朋友以及賢內助,甚至在無數朝廷變革的大事背後也有你的影子。」
「對了,史書里還說你容姿艷絕,只是……」說到這裡,她伸手隔著面紗撫摸著我的右臉,「若是沒有這些紅斑,也能稱上這麼一句的。」
「可惜……想來史書也有謬誤。」
「我以為我可以代替你,但他到底最後還是選了你,他是真喜歡你。」
我搖了搖頭:「我並不這麼覺得。」
盛無暇笑了起來:「若是願意,江宛清你不妨去查一查,這些年你的那些繡品究竟都被賣到了哪裡?雖我不知為何他什麼都不說,但他的確關心你。」
「他說想娶你,並不是虛言,死後他的陵寢里,隨他同葬的除了書卷外,全都是你的繡品。」
我的繡品!
心緒複雜,沉默了好一會,我才重新開了口:「你說了這麼多日後的史書如何寫?那你所在的數百年後又是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她的手顫抖了下,「幾百年後,那是一個人人平等的世界,王消帝滅,沒有壓迫也沒有欺辱,是不需要彎腰,不需要跪拜,大家都可以挺直腰背生活的世界。」
「即便是女子,也可以同男子一道讀書上學,公平競爭,不必屈居於男子之下,也不必以男子為天,被困於宅院之內。可做燦爛的明日,也可做清冷的皎月,可做千千萬萬,只要你想……」
……
「你們……原來都來自這樣的世界嗎?」我怔怔地,突然想起了母親的臉。
「所以你想要創造就是這樣的世界嗎?」手指彎曲,我緩緩握緊了她的手。
盛無暇抽回了手,長吸了一口氣,落下的眼淚一滴滴砸在手背上,自嘲道:「是我太自傲了,忘了過猶不及,把別人都當成了傻子。」
我低頭,不知該說什麼。
在這種時刻,言語都多餘。
拿起筷子,我再度遞了過去:「吃吧,再過會就涼了。」
盛無暇顫抖著接了過去,含著淚,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著飯菜,慢慢咀嚼。
許久後,她終於放下了筷子:「謝謝你今日來看我,這些事情我想也就只能講給你聽了,這些話,即便是陸雲馳,我也從未透露過半點。」
「不用謝,我也幫不了你什麼。」
「你來了,這就夠了。」
「保重,再見。」
我剛說完,起身準備離開,她突然靠了過來,用盡全力抱住了我:「江宛清!」
「嗯。」
「離積善堂遠點,離一個叫孟蘭的女人遠點,將來的你會死在她手上,我不知道未來能不能改變,但我祝福你。」
我心一驚,抬手回抱住她,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脊:「謝謝。」
「不謝。」盛無暇鬆開手,悽慘一笑,「再見,我想回家了。」
收拾好食盒,走出屋門,臨關門前,我回頭最後看了一眼。
盛無暇抬頭看著石牆上那窄小的窗口露出的青色天空,嘴角含笑,眼裡有悲戚,有嘲弄,又像是釋然。
……
半個月後,盛無暇死了,在一個雨天,屍體被人從石屋裡拖出去,就地在山上的林間挖了個坑扔了進去。
無墳冢可立,無親友弔唁。
似乎這個世上從沒有過盛無暇這個人一般。
記得娘親死的那天晚上,也是下的大雨。
雷聲轟鳴,閃電像是猙獰的鞭子,一下一下劈開深邃的黑幕,沉重的暴雨聲擊打在屋檐上,像是噼里啪啦的小石子。
在我的印象里,娘親似乎從來都沒有真正開心過,即便她在笑著,可笑容里中帶著幾分不為人知的悲哀。
我問過她。
她總是摸著我的腦袋,笑著說,等我長大就明白了。
只是沒等到我長大,便提前明白了她笑容里的含義。
在這個時代里,無能為力的壓抑,求而不得的苦悶以及對自由的渴望。
娘親是如何嫁給父親的,具體情況我並不清楚,只聽人說,是父親在賞花宴里一眼瞧中了母親。
彼時的江家尚且還有些餘蔭,長房的嫡幼子要娶一個剛入京都的商戶庶女,自然是輕而易舉。
起初江家長輩並不同意,只無奈我父親堅持,外加我母親本人著實聰慧過人,最終還是點了頭。
直到我外祖家涉及黨爭敗落,滿門一百五十口人,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
而我的母親作為外嫁女逃過一劫。
許多年後,我才從母親嘴裡得知,當初賞花宴的驚鴻一瞥乃是她的精心設計。
她似乎什麼、什麼都知道!
至於我的夫婿,她更是早早選定。
陸家雖有爵位,卻日薄西山,又正遇難關,我母親拿出全部嫁妝鼎力相助,也正因如此,才定下了我與陸雲馳的婚事。
說不出來什麼感覺。
只是陸雲馳這個名字從我出生起,便纏繞在我身上,他們都說,我是他的小新娘。
娘親更是反反覆復地在我耳邊叮嚀:讓我一定要嫁給他。
一定一定!
她的口氣篤定,仿佛我嫁給陸雲馳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使命。
最開始,我以為是母親需要用聯姻來藉助陸家的權勢,直到死前,她才吐露了些真相。
她說我與陸雲馳乃是天賜的姻緣,將來的我一定會同他恩愛繾綣。
而將來無論我做出什麼事!他都會護著我!也能護著我!
甚至為了保證我嫁給他,臨終前對我用藥,讓我臉起紅斑。
我不懂。
天賜的姻緣?什麼叫作天賜?
我一個閨中女兒,將來到底又會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以至於我的母親,在我還未出世時,便開始為我籌謀一切,為我做了她認為最好的選擇。
我排斥過,拒絕過。
但我現在承認,娘親她是對的。
盛無暇為我所描述的世界,實在是太過誘人,僅僅只是男女同席共讀,便足以讓人心馳神往。
明德皇后在時,此局面曾短暫出現過,在她死後,又迅速消亡。而她曾提出過將土地歸於百姓,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等思想,更是淹沒在了浩浩湯湯的時間長流里,只留下了只言詞組的傳說、傳記供後人瞻仰。
她成了明德皇后,無人再記得她曾喚做楚霓裳。
或許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我有些想試試,想試試同她一樣描繪一下那個世界。
即便只是往前一步也好。
16
「想好了嗎?」
盛無暇死後的第三場雨,陸雲馳來了。
我轉過身,微笑著看向站在窗邊正在欣賞雨景的他:「陸雲馳,我答應你了。」
他轉過頭來,看向我,眼神里有些疑惑,像是沒有預料到,竟然會得到如此的回答。
「盛無暇同你說了些什麼?」
「她說你與我日後是史書有名的恩愛夫妻,你對我情根深種,愛到痴迷瘋癲。」我笑了起來,走到他身邊,屋檐上雨水滴落下來,我伸手去接,看它砸落在手心,碎裂成花,「這樣的事,侯爺信嗎?」
「日後的事,誰知道,若我將來真愛你愛到痴狂,那也一定是出自我的本心。
「正如同我現在想娶你。」
「侯爺的本心?」我側頭看向他,「當初侯爺說想娶我,尚且還可算作是侯爺不願摻和在三皇子同五皇子的糾葛中,你我婚約在身,我是最好的人選。現如今你我婚約已退,三皇子的勢力徹底占據了上風,我對侯爺而言,還是最好的選擇?」
「只要是心之所向,一切都是最好的選擇,旁人的目光都不重要。」陸雲馳頓了頓,「另外我答應過江伯母,一定會照顧好你。」
「所以侯爺就要娶我?」
「你這麼聰明,不會想不明白,真的一定要將話說得那麼透嗎?」陸雲馳垂下眼帘,那雙黑洞洞的眸子沉沉地看著我。
我毫不躲閃地回看了回去:「既然要我嫁你,那自然是利弊都得說得分明。」
「侯爺娶我,或許是有生母恩情在前,但更多還是因為陛下吧,陛下不願意看到侯爺同任何一家高官世家結親,而娶我,陛下最為放心。」
「那你呢?先前一直都不同意,你總不會告訴我,就因為盛無暇跟你說了我將來一定會愛你這樣的話,就突然改變主意了吧。」陸雲馳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定定地盯著我的眼睛。
我挪開目光,朝著窗外灰濛濛的天望去:「自然不是,侯爺在情之一字上縱然有千般不好,但有一點是好的。」
「你是個還不錯的好官,為人也重信守諾,嫁給你,我相信我會過得不錯。」
他搖了搖頭:「不對,這不是你真正的理由。」
「我需要侯爺手上的權勢以及……」我垂下眼帘,「若有一日我所做之事,為陛下所不喜,需要有人能護得住我。」
「怎麼樣?侯爺答應嗎?」
陸雲馳沉默了許久,久到就連空氣都快凍結,待開口時,長嘆了一聲,語氣里甚至還有些委屈。
「江宛清,你就只會對我逞凶!」
我彎唇笑了起來,學著小時候的樣子,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可是……你會容我的吧。」
「做事前,必須要和我說。」
「好。」
「我看過日子了,下月十五便是好日子,東西我早已備好,時間也算不得緊,明天我就將彩雲派過來幫你料理。」
「好。」
……
鞭炮齊響,十里紅妝。
我不知道陸雲馳到底準備了多久,但坐在轎中時,聽著外面傳來的驚呼聲。
我知道他給足了我顏面。
天地三拜,牽入婚房。
我知道,就此我成了他的妻。
待人聲散去。
夜間,紅蓋頭被喜秤挑起。
我看見他微醺的面龐和含著笑的眼睛,握住他的手,輕輕一扯臉上的面紗,露出白璧無瑕的臉。
「好看嗎?」
「好看。」他笑。
「你怎麼看上去一點都不吃驚?」
「我說過,你不醜,有沒有臉上的紅斑都不醜。」
我彎唇笑了笑。
陸雲馳,來日方長。
陸雲馳視角(心理歷程)
從小我就喜歡落日。
每當日暮時,總會蹬蹬蹬跑到家中藏書的會文閣上,痴迷地趴在窗前,眺望西方,看火紅色的圓球墜入地平線,看風卷流雲,縈繞出無數瑰麗形狀,一直到燃燒的火光黯淡下來,才意滿興足地離開。
私下,府里的人都說我是個怪小孩,我不懂他們竊竊私語下的調笑,他們也不懂我遠望著夕陽時,天地闊大的感受。
父親起初並不在意,日子長了也漸漸受了影響,甚至還想過要不要將我送到普羅山的寺廟裡,讓德高望重的慧善大師幫我看看,幾番訓斥無果後,便甩手置之不理,將我扔給了母親。
也是,父親除了吃喝玩樂,向來都不怎麼管事,也虧得祖宗留了家業下來,才勉強維持了生計。
整個家裡,唯一不同的只有母親。
每當我頂著眾人異樣的目光朝著會文閣奔去時,母親總會和藹地笑笑。
如果有時間的話,她也會陪著我一道在窗邊坐著,我看著雲,她看著我,落日的餘輝映在她的臉上,那笑容溫柔又和煦。
母親從未覺得我古怪。
她只是告訴我:「雲馳,做你想做的,旁人的看法只是參考,在不違背律法良俗道德的情況下,無論做什麼,都是正確的,都不值得被誰所指摘。」
她還說,讓我不要學我那無所事事、毫無擔當的父親,要用功讀書,將來做個好官,造福萬民。
那時候,我聽著似懂非懂。
後來明白時,娘親已經去世了,而她的話,我也只做到了一半。
我用宣威伯府上下幾百口人的性命告祭了她的亡靈,這是我想做的,但手段並不光明甚至卑劣。
母親死的那天,我躲在一旁見到宣威伯及其夫人將她壓進水裡,她在水裡掙扎,指甲抓著岸邊的泥土,十道深深的指痕,即便如此,掙扎抬起頭的間歇,她還在搖頭告誡我,不讓我出來。
這世間從來都不只是簡單的非黑即白,大多數時候都活躍在陽光背後,抬頭一看,四處都是虛無的灰。
縱使親眼所見又如何?我沒有證據,宣威伯聖眷正濃,所有人都站在他那邊。
我的吵鬧被當做不懂事的孩子氣,至於我的父親,直接做了聾子和啞巴,沒多久便另娶了新婦,另育子女。
府里,我待不下去了。
外祖父派人接我去蘭州。
走的那天,她派人來了,沒有話帶給我,只送了我一匣子的桂花糕。
她是我的未婚妻,她記得我喜歡吃這個。
而她的情況,比我更是糟糕,生母已故,生父另娶,繼母性情雖算不得壞,但也對她多有慢待。
而更重要的是,除了那一處四方方的院子,她沒有選擇。
我與她不算陌生,也算不上多熟悉,印象最深刻還是兒時郊外同游,在遠山的草甸上,她坐在我身邊,看著落下的夕陽,被光照得瑩瑩發亮的髮絲,抓著我的袖子,驚喜起來的側臉。
我想給她帶幾句話,但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樣的我,什麼都做不了,至於言語上的安慰,實在太空洞了。
在蘭州的日子裡,讀書科舉成了我生活的唯一重心,我時常想起母親,卻再沒有看過一次夕陽。
得力於外祖父的傾力教導,我成功了,科舉一舉中魁,更得陛下青眼,只是終究根基薄淺,奈何不得那宣威伯府。
我要忍,只能忍。
而她......
我知道江府的敗落,也清楚自分家後,她的日子並不太好過,更是因為臉上的紅斑而備受眾人嘲諷。
而我正值春風得意,外祖父以及父親,或直白或委婉地也都勸過我退婚,另定佳人,甚至將人選都擺在我跟前。
看上去,似乎無論我選誰,都比她好。
而我始終記得那雙眼睛,江伯母去世時,她趴在床邊,抖動著雙肩,哭得通紅的雙眼。
我喜歡她嗎?似乎並沒有,即便婚約在身。
可她不嫁我,又能嫁誰?
江家已然敗落,她有暇的面容註定會備受議論,將來那人會歡喜她嗎?會待她好嗎?
我不知道。
江伯母待我母親,待我陸家有大恩,當初那份厚厚的嫁妝幫了陸家,現在也幫了我。
扳倒宣威伯府,我需要銀錢!
既然我與她有婚約,她註定是我的妻子,自然她也是我一生的責任,與其將她交給未有所知的旁人,那自然是由我照顧更好不是嗎?
這婚不能退。
即便我如此想,但一時間也不能娶她。
大仇未報,若敗便是拖她下水,甚至我都不能對她有過多的關注,只能遣人遠遠看著, 暗地裡收些她的針線。
我運氣很好,計劃很成功。
宣威伯垮了,與此同時也讓我隱約抓住了宣威伯夥同他人販賣私鹽的線頭。
我的母親當初被害也與此有關。
我不敢自專,陛下有意清查,只涉事體大,一時間不敢輕動,只派我背地裡探查。
一直到南邊十六州事發,被冤被害之人費盡千辛萬苦告到了京都來。
陛下派我南下清查。
也就是在此時,我遇見了盛無暇
樂善伯盛家意外落水的嫡次女。
從河裡將她救起,她睜開眼的那刻,看我的眼神便很是古怪,呆呆的,愣愣的,像踏過千山萬水而來。
我與她從未見過,看不明她的眼神,也辨不清楚她的意圖。
後來她被樂善伯府的人帶走,我也應邀到了樂善伯府作客。
此行我的目的地之一便是這裡,機會也正好,應邀,我住了下來。
住得越久,我便越發現這位盛家二小姐的不同,更是同傳聞中相差甚遠,來之前,我調查過整個南方十六州有名的高官富豪,根據資料顯示,這位盛家二小姐生性溫婉可人,渾然不像如此的「膽大妄為。」
先是話裡帶話地提醒我調查南方十六州鹽稅的突破口,而後更是女扮男裝,跟在了我身邊。
我趕過她,也斥責過她,茲事體大,危險重重,這些事情本就不該是一個女兒家應該攙合進來的。
她不聽,總是笑嘻嘻的,一直到最後被樂善伯夫人給拘在了家中。
借著她的幫助,雖然幾經生死,但事情比我想像中處理得快。
我要回京了,而樂善伯一家也要返京,或許是早有預謀,也不知道樂善伯什麼時候與三皇子有了聯繫。
樂善伯夫人先行一步,為了安全,找到我要一路同行,我同意了。
路上,看著掀開馬車車簾,衝著我笑得一臉狡黠的她,我明了她對我的情意,但我早有婚約,也明說暗示過。
她很好,但非我所愛,甚至有些忌憚——她知道太多不該她知道的事情,這不僅僅只是一句聰慧過人可以解釋得過去的。
面對我的態度,盛無暇卻似乎並不太在意,或許也跟旁人一般,覺得我終究是會退婚的。
但我想,或許她得失望了。
待處理完鹽稅的尾巴,守孝期滿,我也該準備成親了,耽擱了這麼多年,我確實對未婚妻多有怠慢。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未婚妻江宛清,她等了這麼多年,臨到最後卻不願嫁了。
她向我討回她母親的嫁妝。
確實,陸家早就應該退還,而也並非是我想吞沒。
一方面是當時我不便與她有過多牽扯,另一方面則是她的處境,退還後,憑她未必能保得住這份豐厚的財產。
現如今塵埃落定,既然她要,那便還吧。
我想是她心裡有怨,外加我繼母的行事不妥,又受到外界的流言蜚語影響,這才說出不願嫁的話來。
沒關係,我可以等,等她想明白。
時間可以證明一切。
她是我的責任,我確信自己要娶她的念頭從未變過,而她據我的了解,將來也會是個合格的當家主母。
若我同她在一起,一切都會很好。
只可惜,我沒等到她說願意的那刻,變數便來了。
我沒料想到會來得如此之快,陛下春秋鼎盛,身體無半分不妥,皇后與貴妃之爭,三皇子與五皇子之間便已經鬧得如此不可開交。
或許是怕將我推向三皇子那方,貴妃出手阻斷盛陸兩家聯姻的可能,皇后這方得到了樂善伯家的投靠,自是要對盛無暇給予支持。
至於江宛清,在整場事件的角逐中,她都是最微不足道,也是最無能為力的一個,事情已經不再單單只是,我與她之間簡單的嫁娶,而是涉及到了隱秘的天家心事。
她嫁或不嫁都會得罪一方勢力,與其去賭兩方勢力是否心慈仁善,不將她當成一回事。
嫁給我,自然是最好的選擇,雙方母親深情厚誼在前,我們婚約在身,我自然會護著她,也會對她好,無論什麼樣身份的護佑,都沒有丈夫來得更加理所當然。
她看得清楚,但卻不願,我不知道究竟是那裡出了錯。
若要談歡喜,可像我們這樣的人家,有幾個又是兩情相悅走到了一起。
彼此不討厭,便已是萬幸。
明華公主的生辰宴,名為生辰宴,實為挑選駙馬,皇后邀了她作陪。
我本不該去,但總有些看不分明,還是入了宮,三皇子一直都想拉攏我,這件事倒也不難。
然後我看到了她。
走在一幫衣著華貴的小姐里,低著頭,帶著面紗是最顯眼的一個。
盛無暇也在,礙於三皇子以及在蘇州的情誼,我倒也不好離開。
只看著她安靜地在人群內站了一會,又在氣氛凝澀時,默默去往了他處。
我有心過去,但卻又被拖住。
待聽到響聲,已是她落水的呼喊。
我沒料想過在宮宴上,會有人敢鬧事,沒料想過她會被折辱。
而那人竟然還是我的表弟。
從水裡將她帶上岸後,聽著她的顫音,看著她臉頰上滾落下的不知是水又或淚的痕跡。
我憤怒,又有些羞愧難當。
我把她帶走了。
文山殿內,她很冷靜也很自如。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但卻說不出任何責怪的話,這一刻我想我明白了,她為何不願嫁我的原因。
我想,她不信我,從未信過我。
也是,我又做了什麼?值得她信任,將終身託付給我。
我想她在乎面容,但我確實從未介意過她臉上的紅斑,於是我吻了她一下。
身後瓷瓶碎裂,我轉過身去,只見到盛無暇含淚的面龐,即是如此,我想她也應該明白了。
然而事實上,盛無暇比我以為的還要堅持,甚至還膽大妄為地插手了隱田之事,以積善堂為起點,同三皇子合作開始觸犯構成朝廷根基高官貴胄的利益。
我提醒過她,但無濟於事。
至於陛下則更是睜一眼閉一隻眼,國庫空虛,他正需要有人來做出頭鳥,來幫他理清背後暗藏的利益鏈條。
盛無暇或許自以為自己偽裝的好,可打從她在京中出版第一本聊齋開始,便早已進入了陛下的視野。
旁人不知道,但陛下並未瞞我。
甚至在派我跟隨在三皇子身後到各地進行清田時,還一手主導了我與江宛清退婚一事。
是給盛無暇希望,同時鼓勵她進一步的往下深入.....直到最後,再給她致命一擊,總要有人來承擔清田後世家貴族的怒火,總要讓他們的情緒有個發泄的對象。
陛下本就容不得她,盛無暇以及她背後的盛家自然是最好的戴罪羔羊,這世上不需要第二個明德皇后,也不需要第二個榮國公庶子,像她們這樣的人,不需要出現這個世界上。
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讓她活著。
從宮裡出來時,我很累,騎著馬一路也不知該往那裡去,自母親死後,陸家對我而言,也不過是個歇腳的地方。
無意識的在街上走著,待反應過來已經到了江府。
突然間,我很想見她。
時隔多年,我對江府東院依舊熟悉,直到站到門前,看著屋中滅掉的燈火,有心轉回,卻聽見輕微的窗戶聲,以及那聲驚訝的侯爺。
我看見她驚訝的表情以及手上握得死緊的剪刀。
我知道深夜來訪,很是不妥,可我真的想見她,也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待上一會。
太累了!
無論是清田的角逐又或是在宮中同陛下字斟字酌的周旋都讓我費盡了心神,伴君如伴虎這件事從不是虛言。
她提起了盛無暇的事情。
可我又能做什麼?我什麼都做不了。
而我雖感激盛無暇在南邊對我的幫助,但也還遠沒有到達讓我賭上一切,賭上跟隨我的諸多下屬的命的程度。
江宛清的聲音有些抖,我不知道她想了些什麼,但我什麼都不想問。
吃完面後,我準備離開,她拉住我的袖子說想要見盛無暇一面。
她有秘密,我知道,同她的母親有關。
娘親在世時,曾多次提醒過我,有些事情糊塗一點,未嘗不是好事。
娘親說:江伯母是個可憐的女人,她這輩子都未嘗有過半分的歡愉,就像是被困在籠子中的鳥,婉轉歌唱卻只為討得別人的歡心。
娘親說:江伯母只有一個女兒,既然我與她定親,那麼待日後成了親,讓我好好待她。
我一如往昔,但現在是她不願了。
她不願,可現在事態由不得她。
陛下雖未明說,但她是我最好的選擇。
我答應了她,同時留下了玉佩,我期待有一天能夠得到我期待的答案。
整整一年,她的回答沒有絲毫變化。
一直到我終於找到機會送她去見了盛無暇一面。
我不知道她們說了些什麼?
回來後,沒多久, 她便派人傳話,說要見我。
她說她答應了。
答應了, 實在是太過於突然。
她說:將來的我與她乃是史書有名的恩愛夫妻,我對她情根深種,愛到痴迷瘋癲。
她問我:信不信。
可未來的事, 誰能說得准,或許吧,或許將來的我會愛她,甚至愛到痴迷。
但只要是出自我的本心, 那又有什麼不可以?並不需要去規避。
我不信命中注定, 我只信我自己。
但她比我以為的更加直接, 也將情形看得清楚。
她要同我做交易。
與其說,她想學明德皇后以及盛無暇,但與其這般說,我其實更覺得, 她是想「救贖」她的母親。
「什麼?」
「我但」十幾年後, 她想努力一把,竭力讓困在宅院的女人走出來, 即便只是一步。
說實話, 我內心其實並不太認同, 不是不認同這件事,而是當初位高權重如明德皇后都未能完成的事情, 她又能做到幾分?
但看著她望著我的眼睛,隱約間, 我想起了小時候上門作客,她的大姐姐弄壞了江家祖母最喜歡的花瓶,嫁禍給她,她站在眾人面前, 面對諸多質疑,帶著淚光卻依舊倔強不服的臉,罰跪在庭院中,也從未低下的頭。
什麼時候開始,她變了的呢?
似乎就是從江伯母去世開始,她的溫婉里開始多了幾分陰影, 偶爾相見時,她眼睛裡的笑意像是套上了假面。
我應該想到的不是嗎?在繼母手下討生活, 那有那般輕鬆。
而她又與我不同。
世人待女子終究是苛刻的。
既然我要娶她, 要做她的夫君,有些事情是必然的。
我答應了。
她笑了, 看上去隱約間有了些從前的樣子。
我與她成婚了。
眾人矚目下,我與她拜了天地,陛下雖未親至,但讓三皇子帶來了賜下的賀禮。
一對玉如意, 稱心如意。
洞房花燭夜, 我挑起蓋頭,看到了她恢復如常,白璧無瑕的臉。
她問我,為什麼一點都不吃驚?
我想, 我大致能猜到緣由。
但我從未覺得她醜陋過,自然不會為此感到驚訝。
我們已是夫妻,我想我們餘生會有很多時間慢慢消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