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偉的手指僵了一下。
他的視線往下移,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數據,最後定格在底部的醫學診斷結論上。
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看到,他原本紅潤得意的臉,像被抽乾了血一樣,瞬間變得慘白。那是一種死灰般的白,連嘴唇都在瞬間失去了血色。
「這……這怎麼可能……」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那種顫抖順著手臂傳導到指尖,那張薄薄的紙在他手裡劇烈地抖動,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像是在風中哀鳴的枯葉。
蘇娜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湊過去看了一眼:「什麼呀?全是英文和數字……」
顧偉猛地把紙攥成一團,猛地抬頭看向我。他的眼球充血,眼神里充滿了驚恐、憤怒、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深深的絕望。
「這是假的!林淺,你偽造這種東西……你這是犯法的!」他嘶吼著,聲音卻也是抖的。
「是不是假的,你心裡最清楚。」我看著他,語氣依然平靜,「七年前,2018年5月12號,下暴雨那天。你說去出差,其實是一個人去了省醫院複查。這份報告是你扔在醫院垃圾桶里的,我撿回來了。」
顧偉的身體晃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
那一天的記憶,像洪水一樣衝垮了他大腦里的防洪壩。他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那天醫生看著他的眼神,那種帶著同情的宣判——
先天性雙側輸精管缺如(CBAVD)。自然受孕率為零。
不是弱精,不是少精,是絕對的、不可逆的無精症。
「既然……既然是這樣……」顧偉喃喃自語,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什麼,猛地抬頭看向蘇娜那隆起的肚子。
蘇娜被他看得發毛,下意識地護住肚子:「老公,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如果我是絕育的……」顧偉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一股血腥氣,「那你肚子裡這兩個,是誰的種?」
5.
休息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蘇娜急促的呼吸聲。
蘇娜的臉瞬間煞白,她慌亂地後退了一步,高跟鞋崴了一下,差點摔倒。「老公,你……你聽我說,現在的醫學很發達的,也許是你後來治好了呢?也許是你當時誤診了呢?這是你的孩子啊!我有檢查報告的!」
「七年!整整七年!」顧偉突然暴起,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一把揪住蘇娜的婚紗領口,「醫生說了那是先天的!不可能治好!那是基因缺陷!」
他把那張皺巴巴的紙狠狠摔在蘇娜臉上:「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你懷的是誰的野種?!」
蘇娜被推倒在沙發上,終於崩潰大哭:「顧偉你個瘋子!我……我也不知道……明明你說想要孩子……」
「那豆豆呢?!」顧偉猛地轉過頭,雙眼通紅地死死盯著我,那種眼神比殺人還可怕,「既然我不行,那豆豆是誰的?林淺!你居然給我戴了七年的綠帽子?!」
我就知道他會這麼問。
這就是男人。在真相揭開的瞬間,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感激你的隱瞞,而是憤怒你的「背叛」。
「沒有綠帽子。」我站得筆直,看著這個瀕臨崩潰的男人,心裡最後一點情分也隨著他的咆哮煙消雲散,「顧偉,當年醫生宣判你死刑的時候,你在醫院走廊里撞牆,說你這輩子完了,說顧家斷後了。我不忍心看你那樣,我求醫生改了口徑,只告訴你是重度弱精,只要配合治療還有希望。」
我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但依然清晰:「後來,我瞞著你,去醫院做了供精試管。我做了三次人工授精,打了七十多針黃體酮,屁股腫得坐都坐不下。為了不讓你懷疑,我騙你說是在外地找的老中醫給你開的調理方子,其實那是我自己在醫院排隊受的罪。」
「豆豆是供精生的。法律上,他是你的婚生子;但在血緣上,他和你沒有半點關係。」
「但我讓你做了六年的父親。這六年,你聽著他叫你爸爸,你看著他從只會爬到會走路,你享受了所有做父親的快樂和尊嚴。我在所有親戚面前維護你的面子,說是因為我身體不好才懷得艱難。」
「顧偉,我維護了你七年的男人尊嚴。可你呢?你有錢了,膨脹了,嫌棄我這個糟糠之妻了。這也就罷了,離婚我凈身出戶,我認了。可你千不該萬不該,為了一個懷著別人孩子的女人,來搶我拿命換來的兒子!」
我的話像一記記重錘,砸在顧偉的天靈蓋上。
他張著嘴,像一條缺氧的魚,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音,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看看我,又看看癱在地上哭妝花了的蘇娜,整個人都在劇烈顫抖。
他引以為傲的「顧家香火」,他那所謂的「優秀基因」,在這一刻,徹底成了一個笑話。
「我要殺了你……」顧偉突然轉身沖向蘇娜,舉起了手。
「如果你想把事情鬧得更大,儘管動手。」我冷冷地提醒道,「外面有幾百個賓客,還有媒體。你現在出去宣布婚禮取消,還能留最後一點底褲。要是讓人知道你顧總替別人養孩子,還因為不能生育被戴綠帽……」
顧偉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是個商人,即便在最瘋狂的時候,利弊權衡也是他的本能。
幾秒鐘後,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樣,癱軟下來。他看了看那張支票,又看了看那張診斷書,突然發出一聲慘笑。
「哈哈……哈哈哈……」
笑聲悽厲,迴蕩在空蕩蕩的VIP室里。
十分鐘後,宴會廳傳來一陣騷動。顧偉沒有用麥克風,他只是讓司儀去宣布:婚禮因故取消,所有禮金雙倍退還。
6.
蘇娜是被保安架出去的,她哭喊著求顧偉原諒,說她也是被騙了,說她一定會打掉孩子。但顧偉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是木然地坐在休息室的沙發上,手裡死死攥著那張發黃的診斷書。
我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
走到門口時,顧偉突然叫住了我。
「淺淺……」
這是離婚後,他第一次這麼叫我。聲音沙啞,帶著一絲乞求。
我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豆豆……雖然不是我親生的,但他叫了我六年爸爸……我不嫌棄,真的。我們復婚吧,好不好?我把蘇娜趕走了,以後我們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我把財產都轉到你名下……」
他衝過來,試圖拉我的手。
我側身避開了。看著眼前這個瞬間蒼老了十歲的男人,我心裡竟然連一絲報復的快感都沒有,只剩下無盡的疲憊。
「顧偉,你搞錯了一件事。」
我看著他的眼睛,平靜地說,「你不是不嫌棄,你是沒得選。你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有親生骨肉了,所以才想抓住豆豆這根救命稻草,哪怕只是個名義上的後代。」
「不,我是愛豆豆的!」他急切地辯解。
「愛?」我笑了,「如果你真的愛他,就不會在他發高燒的時候為了陪蘇娜去產檢而不接電話;就不會為了討好新歡,要把他送到寄宿學校。你的愛,是有條件的。以前是因為你以為他是你的血脈,現在是因為他是你唯一的『遮羞布』。」
「那張診斷書,我不拿出來,是給你留面子;你非要逼我,那就是給你送終。」
說完這句話,我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雨停了。
酒店大堂亂成一鍋粥,賓客們議論紛紛,但我什麼都聽不見。
我走出旋轉門,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混雜著雨後的泥土味,那是自由的味道。
我拿出手機,壁紙是豆豆那天在麵包店裡,臉上沾滿麵粉對著鏡頭傻笑的照片。
「媽媽,晚上吃紅燒肉嗎?」
我想起早上出門前他問我的話。
「吃。」我對著螢幕輕聲說,「媽媽給你做最好吃的紅燒肉。」
我招手攔下一輛計程車。
「師傅,去花園路的小太陽幼兒園。」
車子啟動,把那座金碧輝煌的豪庭酒店,連同那個荒唐的上午,遠遠地甩在了後視鏡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