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走的那天，我在廚房燉湯。
兒媳婦的位置就是這樣，生死之外，都是小事。鍋里的排骨還在翻滾，我接到電話時手上全是油，擦都來不及擦就往醫院趕。到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老公抱著他媽哭得像個孩子，小姑子跪在地上喊媽，場面亂得很。
我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走過去握住婆婆的手。還有點溫度，但已經軟了。
這雙手我握了十三年。從她中風那天起，我就知道，這輩子算是交代在這兒了。
婆婆對我不算壞，也說不上多好。結婚那年她就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兒子是我養大的，你要是對他不好，我第一個不答應。聽著像警告，其實也是。
我嫁過來的時候家裡條件一般，婆婆多少有點看不上。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誰讓我當時就是看上了老公那張臉呢。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感情能撐起一切，後來才發現，生活這東西，感情只占一小部分。
婆婆中風那年五十八歲。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天是我女兒三歲生日。蛋糕都訂好了，客人也請了，婆婆突然倒在衛生間裡。送醫院的時候醫生說，救是救回來了，但下半輩子得有人照顧。
小姑子當場就哭了，說她工作忙，照顧不了。老公看著我，眼神里全是懇求。我當時想，算了吧，總不能讓老人去養老院。
就這樣，婆婆搬進了我們家。
頭兩年是最難熬的。婆婆半身不遂，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我每天五點起床給她按摩，怕她肌肉萎縮。白天要上班，中午還得趕回來做飯喂她吃。晚上給她擦身子翻身，怕生褥瘡。我那時候才三十歲，頭髮大把大把地掉，鏡子裡的人老得我自己都不認識。
老公偶爾也幫忙，但男人照顧老人，總歸是不如女人細心。再說他工作也辛苦，我也不好多說什麼。小姑子每個月給兩千塊錢，算是盡心了。
婆婆清醒的時候會拉著我的手，眼淚就往下掉。她想說話，但說不清楚，急得滿臉通紅。我就安慰她，說沒事，慢慢來。
其實那時候我心裡也苦。但人活著，總得有點念想。我想著婆婆總有一天會好起來，想著女兒還小需要奶奶，想著老公對我這麼好，這些苦也就咽下去了。
第五年的時候，婆婆突然能說話了。
那天我正給她喂粥，她忽然開口叫我的名字。我手一抖，粥灑了一床單。婆婆看著我，眼睛紅紅的，說:謝謝你啊。
我鼻子一酸，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從那以後婆婆話多了起來。她跟我講年輕時候的事，講老公小時候有多淘氣，講小姑子出嫁那天她哭了一整夜。有時候也會問我累不累，說對不起，拖累我了。
我總說不累。其實哪有不累的，只是說出來也沒用。
婆婆最後這幾年，身體越來越差。她知道自己時日不多，開始交代後事。讓我把她那些首飾都拿出來，說到時候分給孫女。又讓老公把存摺密碼記好，說她那點積蓄雖然不多，但也是她的一點心意。
我以為她會跟小姑子說這些，畢竟是親閨女。但婆婆說，小姑子有小姑子的家，不用她操心。
去年過年，婆婆突然把我叫到房間。她讓我關上門，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紅包。她說:這是我攢了一輩子的錢，一共三十八萬，你拿著。我愣住了，說這錢得給小姑子和老公啊。
婆婆搖頭，說:他們都有。這是我單獨給你的。
她拉著我的手，說:我知道這些年你受的委屈。嫁到我們家，沒享過什麼福，光伺候我這個老太婆了。這錢你收著，以後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別捨不得。
我那天哭得不行。三十八萬對我們家來說不是小數目，但我知道，這是婆婆對我這十幾年的認可。
婆婆還說了一句話:等我走了，分家的時候你別吃虧。老房子是你們的，但小姑子肯定會鬧。你就把我這句話說出來，說是我交代的。
婆婆葬禮辦完的第三天，小姑子提出要分家產。
老房子值兩百多萬，婆婆名下還有一套小房子，是她年輕時候分的單位房。小姑子說這房子應該她拿，因為她是女兒。老公沒吭聲，看著我。
我說，房子你拿走可以，但媽臨終前有句話讓我轉達。
小姑子臉色就變了，問什麼話。
我說:媽說，她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是我。照顧她十三年，我沒喊過一聲累，沒抱怨過一句。老房子本來就該是我們的，小房子你要拿走，可以。但從今往後，逢年過節別來了，媽說她在那邊也不想見到不孝的女兒。
小姑子當場就坐不住了。她說我胡說，說媽不會這麼說。
老公這時候開口了:媽確實跟我說過，說姐你這些年來得少，照顧得更少。房子給你可以，但以後別打著媽的旗號來要錢。
小姑子臉都白了。她大概沒想到，婆婆走之前把話說得這麼絕。
最後房子還是給了我們，小姑子拿走了婆婆那些首飾和十萬塊現金。她走的時候眼眶紅紅的，看著我說:嫂子，是我對不起你。
我沒說話。這些年的帳，不是一句對不起能算清的。
現在老房子賣了，我和老公在郊區買了套小的。剩下的錢一部分給女兒存著，一部分拿來做點小生意。日子比以前鬆快多了，但我總覺得家裡少了點什麼。
有時候做飯的時候，還是會習慣性地多燉一碗湯。轉身想去婆婆房間端給她，才想起她已經不在了。
婆婆那句話，我到現在還記得:別吃虧。
我這輩子吃的虧不算少，但這一次，總算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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