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
我回頭,正望進一雙深邃眼瞳。
陸雲馳。
5
看著對面的人,我一陣恍惚。
說是未婚夫,但我對他的印象早已模糊,只知道他是陸家的嫡長子,同我一般生母早亡,待父親另娶了新婦後,便被接到了蘭州,一直跟著外祖父過活。
寥寥見過的那幾次,也不過是在少時。
同坐一堂,我少慧,他早熟,偏又都不是特別愛說笑的性子。
其他人都在玩樂時,我們坐在一起,也不過說些讀書、吃食之類的話題。
他給我送過廟會上的彩塑泥人、風箏,我給他縫過袖子上的破口,送過親手做的荷包……
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好,甚至某種程度上,我覺得我們很像,都是被命運拋棄的可憐人。
只是他有選擇,而我沒有。
當江家敗落,而他寒窗苦讀,一朝成名天下知時,陸雲馳這個名字便離得我越來越遠。
我知他不會娶我,也沒想過會嫁給他,可這麼一年又一年,卻始終等不到迎娶,也等不到一封退婚書。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但我得承認,無論他喜不喜歡我,至少在我父母皆亡的情況下,陸雲馳未婚妻的身份給我擋了不少的麻煩,家族中的長輩即便是看著他的面上,也不敢輕易決定我的命運。
我和雲書因此才能在江府東院裡安靜過活。
然而此刻他出現在了我眼前。
「陸侯爺。」
蹲身,我回神,微施一禮,禮儀端莊。
想想也是頗有些唏噓,江家當初一門三學士的風光,到如今也只剩下了這些花團錦簇的面子功夫。
「江二小姐。」
陸雲馳抱拳回禮。
剛出了差錯的彩雲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站著,小小聲地喊了一聲侯爺。
陸雲馳擺了擺手。
彩雲立時像是鬆了口氣,連忙退避到了一邊。
「不好意思,其實並不是張家小姐有事相尋,是我,恐你不來,因此借用了下她的名義。」
「賞花帖子也是侯爺請張家小姐下的嗎?」
「是。」
我搖了搖頭,忍不住笑了:「侯爺其實也不必費這般折騰,正好我也想見您,有些事情,確實當面說比較方便。」
「此處人多眼雜,方便換個地方說話嗎?」
「好。」
點了點頭,我笑著應了一聲。
陸雲馳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先一步轉過了身,朝前走去。
隔了些距離,我緩步跟在他身後。
雲書在旁,緊張地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拍了拍她的手安撫了下。
有什麼可怕的?
退婚嘛,意料之中,早晚而已。
待來到一處隱沒在竹林中的偏僻涼亭。
我將雲書留在不遠處,自行朝里走去。
對面,陸雲馳已在涼亭內站定。
面如冠玉、身如松柏。兒時,他便格外好看,如今歷經世事,又在戰場的血與火中泡過,褪去了青澀與單純後,越發地沉穩、氣度不凡。
如今即便只是單單站在那處,什麼都不做,便足以奪走所有人的目光。
拂了拂臉上的薄紗,我隱約有些自嘲。
這樣的他居然是我的未婚夫?
娘親當初給我訂婚,讓我一定一定要嫁給他,難道便是早早預料到陸雲馳會有今天嗎?
說是天賜的姻緣,但娘親怕也沒想到,自她死後,江家會敗落到如此境地吧。
我不自輕,但也明白門當戶對的道理,從身份而言,樂善伯的嫡次女盛無暇確實更合適做陸家婦。
對此,我並沒有非要橫插在他們中間、多加阻礙的意思。
男人的情愛宛如水中月、鏡中花,本就虛無縹緲、極其易碎,天地之大,又何苦將目光投注於一個男人身上,無論他有多優秀。
更何況他還並不心悅我。
也是時候該結束了,這從娘胎里來的荒唐婚約,只要他把債還了就行。
我一邊走,一邊思索著該如何開口,剛站定。
陸雲馳沉穩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會娶你。」
「嗯?什麼?!!」
我怔住了,脫口而出:「你說什麼?!」
「我說,我會娶你。」陸雲馳看了一眼驚訝的我,語氣平靜,再重複了一遍。
「我……」
我張了張嘴,想回應,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
我想過很多與他相見時的情形,卻唯獨沒有料想過這個。
他說,他會娶我。
聽起來何等天方夜譚。
沉默著看了那片清幽的竹林許久,我冷聲道:「侯爺這是要我為妾?」
「說什麼胡話!明媒正娶,自然是正妻。」
正妻。
聽到這話,我忍不住看向了他,仔細打量他的神情,企圖從他的臉上找到半分說謊的證據。
不得不承認,他的話讓我驚訝。
京都人為我料想過最好的結局,便是入侯府為妾。
一方面既全了陸江兩家母輩的恩義,也為我這數年的「苦等」一個交代,同時也不耽擱陸侯爺同盛無暇之間的情分。
多好啊,幾全其美的事情。
只是,這怎麼可能呢?我江宛清就算終身不嫁,也不會去做那給主母捶腿打扇伺候人的奴婢。
但現在他說。
他娶我,是為正妻。
「你我是兒時便定下的婚約,自你及笄後,是本該早些迎你過門,只不幸接連遇上家中外祖父、外祖母相繼離世,外祖父、外祖母待我極好,我立志為二老各守孝三年。
「這期間不得婚娶,這才耽擱了下來,此事我也曾向你解釋過。我知外界流言紛紛,我今日來見你,便是想要告訴你,不要去理會外界說些什麼,也別去理會我那繼母。退婚一事,是她背著我做出的決定,我並無此意,她還做不了我的主。
「待半年後,守孝期滿,我與你便立時成婚。」
我抿了抿唇,或許是早就不再想此事,心間除了震驚外,並未有半分喜悅。
「若我與你成婚,那盛小姐又該當如何?」
陸雲馳皺了皺眉:「這是我與你的婚約,與她何干?」頓了頓,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他又繼續說道:「於我而言,她只是個不懂事的妹妹,你別多想。」
「女兒家名聲重要,她將來還得嫁人。
「侯爺其實不必勉強自己。」
「何來勉強?」
「難不成侯爺是心悅於我這麼一個家世敗落的無鹽女?」說到最後幾字時,我甚至還有些想笑。
陸雲馳抬眸,定定地看向我的臉:「你不醜。」
「那是小時候。」我斂了斂臉上的笑。
陸雲馳不答,轉身,挪開了視線:「心不心悅,很重要嗎?」
「你與我早有婚約,且你母親於我陸家有恩,不論如何,我都會娶你,照顧你一生。」
「不論如何。」我搖了搖頭,覺得有些好笑,譏諷道,「即便我惡貫滿盈、性情卑劣,侯爺也娶?」
「所以你是?」
我垂眸,不語。
陸雲馳翹了翹唇角,神情似乎還有些愉悅,接著說道:「說實話,你比我想像中好,從被人服侍的千金小姐落魄到需要在外靠接繡活為生,也不見頹廢消沉,面對他人的譏諷,沉穩淡定,甚至在有餘力的基礎上,還在盡力救助積善堂的孤兒。」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將來想必也會是個好的當家主母,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心不心悅向來都不重要。」
6
風吹葉動,沙沙作響。
某種程度上陸雲馳說得沒錯。
世家貴族結親辨利益,觀得失,樣樣都看,但唯獨二者之間的感情反而是次要。
無論心不心悅,都可以牽紅綢,拜天地,蓋頭一揭,從此一個女子的一生便綁定在了那個男人身上,是好是壞,苦樂自知。
我相信若我嫁給陸雲馳,像他這般的人,必不會虧待我,會給我足夠的體面,我會過上養尊處優、被無數人圍繞服侍的生活。
但也只能停在這裡。
一切似乎看上去都很好,可他娶我是為恩義,是為信守諾言,如此縱然金玉滿身又如何?非我奢求他的感情,可若入侯府便宛如被關進金籠的鳥。
侯夫人有侯夫人的責任,無風無雨,衣食無憂背後的代價是自由,每一聲鳴啼都帶著不甘。
甚至將來,我或許還得看著他同旁人恩愛繾綣……
這又該何等的委屈……
既然現在未嫁,那還有選擇的機會不是嗎?
抬手拂了拂面紗,我看向他,彎了彎唇:「若我不願嫁呢?」
「你不願?」陸雲馳皺了皺眉,露出了些許驚訝,轉而又盯著我的臉,輕笑了一聲,「不嫁我,你又能嫁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