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ICU慘白的病床上,心臟監護儀發出單調而規律的「滴滴」聲,像極了生命倒計時的秒表。
就在幾小時前,一場突發的心梗將我這個自詡為學術泰斗、商界精英的男人拽到了死亡的邊緣。
麻醉的餘波還未散盡,我的腦海中卻反覆閃現著一個畫面——不是我引以為傲的國際會議,也不是學生們的崇拜眼神,而是四十年前,妻子林婉君的臉。
那晚,她決絕地搬出臥室,眼神里沒有怨恨,只有一種我當時無法理解的、深不見底的悲傷與決然。
四十年了,我第一次開始懷疑,那張我怨了半輩子的冰冷麵孔下,究竟藏著怎樣的深淵。

01
「爸,你醒了?」
女兒陳思雨的聲音將我從混沌的思緒中拉回現實。
我艱難地轉動眼球,視野里的一切都模糊而搖晃,最後才聚焦在她那張寫滿疲憊和焦慮的臉上。
她瘦了,眼窩深陷,下巴尖得能戳穿一張紙。
我知道,這段時間她一定不好過。
先是她母親,現在又是我。
「水……」我的喉嚨乾得像要冒火,發出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
思雨立刻反應過來,用棉簽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濕潤我的嘴唇。
冰涼的觸感讓我稍微清醒了一些。
「醫生說你這次很危險,心肌大面積梗死,再晚送來十分鐘,就……」她沒再說下去,但那未盡的話語像一把冰冷的鉗子,緊緊地攥住了我的心臟,不,是那顆剛剛被從死神手裡搶回來的、傷痕累累的心臟。
我今年六十歲,陳建國。
在別人眼中,我的人生堪稱完美。
國內頂尖大學的終身教授,名下還有一家經營得風生水-起的諮詢公司,可以說是名利雙收。
我習慣了掌控一切,習慣了站在聚光燈下,接受別人的讚美與仰望。
可此刻,躺在這張病床上,被各種管子束縛著,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在生死面前,那些我畢生追求的東西是多麼的不值一提。
我的目光越過思雨的肩膀,望向空無一人的門口。
我的妻子,林婉君,她沒有來。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一股巨大的愧疚感淹沒了。
我有什麼資格指望她來?
去年她腦溢血住院的時候,我人正在德國,參加一個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的學術會議。
思雨在電話里哭著求我回來,她說媽媽情況很不好,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我當時是怎麼回答的?
我告訴她,我正在發表主題演講,這是我多年研究成果的巔峰展示,全世界的目光都在看著我,我不能走。
我讓她找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藥,錢不是問題。
我以為錢可以解決一切,可以彌補我所有的缺席。
直到會議結束,我才不緊不慢地飛回來。
那時,林婉君已經度過了危險期,只是留下了半身不遂和語言障礙的後遺症。
她躺在病床上,看著我,眼神陌生而平靜,好像我只是一個偶然路過的訪客。
「你媽……她怎麼樣了?」我終於問出了口,聲音裡帶著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思雨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
她放下棉簽,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還是老樣子。一個人在家,有保姆照顧著。」她的語氣很平淡,平淡得像在陳述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但正是這種平淡,像一根根細小的針,扎進我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我知道,她在怨我。
怨我去年對她母親的冷漠,也怨我們這對父母給了她一個冰冷得像冰窖一樣的家。
我和林婉君,已經分床睡了整整四十年。
從我們結婚的第二年開始,她就毫無徵兆地提出要分房睡。
我當時正處於事業的上升期,年輕氣盛,自尊心極強。
我問她為什麼,她只是淡淡地說:「我睡眠淺,你打呼嚕,我睡不好。」這個理由在我聽來是那麼的荒謬和傷人。
我們新婚燕爾,正是情濃意洽的時候,她卻因為這點小事要將我推開。
我只當是她無理取鬧,是她對我有什麼不滿。
我們大吵了一架,那是我記憶中我們之間最激烈的一次爭吵。
最後,她沒有再與我爭辯,只是默默地抱起自己的枕頭和被子,走進了隔壁的書房。
從那天起,那間朝北的小書房就成了她的臥室,一用就是四十年。
一開始,我以為她只是在賭氣,過幾天就會搬回來。
我等了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
她沒有。
我們之間的交流變得越來越少,客氣得像是合租的室友。
白天,她會像所有盡職的妻子一樣,為我準備好一日三餐,將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
但到了晚上,兩扇緊閉的房門就成了我們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家裡沒有爭吵,卻也毫無溫度。
思雨就是-在這樣一種詭異的「和平」氛圍中長大的。
她很小的時候也問過,為什么爸爸媽媽不像別的小朋友家裡那樣睡在一起。
林婉君只是摸著她的頭,溫柔卻不容置喙地說:「爸爸工作太辛苦,需要安靜的休息環境。」
我漸漸地習慣了,或者說,是麻木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用不斷的成功來填補內心的空虛和失落。
我告訴自己,是林婉君的冷漠和不可理喻造成了這一切。
我恨她的固執,恨她的不近人情。
我甚至覺得,我們的婚姻,不過是一具只剩下空殼的墳墓。
所以,當她生病我沒有第一時間趕回來的時候,我內心深處甚至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解脫感。
我覺得我沒有錯,是她先推開我的,我只是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她而已。
可現在,當我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當我真切地體會到生命可能在下一秒就戛然而止的恐懼時,我腦海里盤旋的,卻全都是林婉君的影子。
我想起她年輕時的模樣,愛笑,愛鬧,眼眸里像盛著星星。
我想起我們剛結婚那年,她笨拙地學著做我愛吃的紅燒肉,燙得滿手是泡,卻笑得一臉滿足。
到底是什麼,讓她變成了後來那個沉默寡言、面若冰霜的女人?
「打呼嚕」,這麼一個蹩腳的藉口,我們竟然就因為這個,耗掉了四十年的光陰。
四十年,足夠讓一個嬰兒長大成人,再到不惑之年。
而我們,卻用這四十年,在彼此之間挖了一道深不見底的壕溝。
「爸,你在想什麼?」思雨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看著她,嘴唇囁嚅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難道要告訴她,我後悔了嗎?
我這個一輩子都高高在上、從不認錯的父親,要如何對自己的女兒承認,我可能錯得有多離譜?
「沒什麼。」我最終還是選擇了逃避,「你……回去看看你媽吧,別讓她擔心。」
「她擔心的不是你。」思雨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她現在連自己都快顧不上了。醫生說,她的情況,隨時可能二次出血。爸,去年你沒回來,今年你倒下了,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家,如果不是我撐著,早就散了。」
她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
我無力反駁。
是啊,這個家,看似完整,其實早已千瘡百孔。
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或許就是我,陳建國。
我這個自私、自大、被名利蒙蔽了雙眼的男人。
思-雨說完,就站起身,默默地收拾著桌上的東西,準備離開。
在她轉身的瞬間,我用盡全身力氣,再次開口問道:「思雨……你媽她……當年到底為什麼……非要分房睡?」
思雨的腳步頓住了。
她沒有回頭,只是留給我一個僵硬的背影。
良久,我才聽到她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爸,有些事,也許不知道比較好。你現在需要做的,就是好好養病。」
她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病房裡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監護儀那冰冷的「滴滴」聲,像是在無情地嘲笑著我的愚蠢和無知。
思雨的話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混亂的腦海里激起了千層漣漪。
她的話裡有話。
這件事背後,一定有我不知道的隱情。
到底是什麼?
是什麼秘密,能讓一個女人心甘情願地守了四十年的活寡?























